第10章 亲近
他们在宁城待了一周,除去录节目和去宁城大学参加一个研讨会,就只在家休息了一天。
温酒每天跟在林清晏身边,总觉得自己很忙,可明明每天什么都没有做。这种浪费时间的状态,一直延续到他们回舟城晏园。
她觉得实在是很无聊,两个人其实并没有许多话讲,林清晏忙起来,她大多时候都只是坐在一边等他。
原本是想回晏园的时候,跟林清晏商量一下重操旧业,让她在工作室里做做扇子打发时间。
可还没等她开口,刚回晏园,林清晏就挤眉弄眼说要给她一个惊喜。
飞机到舟城已经是晚上近十点,他们在飞机上吃了一顿飞机餐。温酒错愕地发现自己的口味被养刁了,从前她对吃饭从不挑剔,味道好坏也从来不是她衡量食物的标准,可当她吞下第一口飞机餐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粗糙的食物了。
不得不感慨,林清晏找来的厨师,甚至是他自己,都有一手好得令人咋舌的厨艺。
到家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林清晏却兴致勃勃地把她往后院带。后院有一个巨大的泡桐树,树干大约三四个人合抱才能围成一周,正值夏日,树叶茂盛翠绿,高高大大像是张开的一把伞,宽宽阔阔地往外延展开来。
泡桐树边搭了间小屋子,屋里封闭干燥,挂满了之前从她家拖回来的团扇,流苏根根分明,流光似的往下垂,分明就是有人专门打理过了。
“之前没来得及布置你的工作室,我们出差这些天,我让他们加紧了速度,你有时间去看看,还有缺工具什么的跟我说,我再让他们去准备。以后做好的扇子都放在这,唐纪琛那边的生意你也可以兼顾。”
林清晏跟在温酒身后,还在考虑要不要在屋子外面再种点什么花花草草。
温酒有些惊喜,也有些惊讶,全然没想到他会这样周到。
“谢谢。”她回头冲他道谢,脸上挂着笑。
深夜,天上只有一盏圆月,没有云没有雾没有繁星,月光明亮温柔,屋里点着烛灯。大约是因为光线过于浪漫,温酒此刻太过于柔软,将她所有的戒备与刺收进了皮肉里,那一双黑眸亮晶晶的,好似在发光。
站在林清晏的角度看过去,女人美好得像幅画,清清淡淡的远山黛眉,青螺黑玉的水眸。
“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温酒照片时的感觉,此刻的她,却远比照片里来得更契合这句诗。
林清晏笑:“我只是说你最好待在我身边,可从来没有要软禁你的意思,之前时间太匆忙,来不及整理。不早了,休息去吧。”
温酒还在环视扇堂里的布置,满意的不得了:“等一下。”
见她还想在扇堂里待下去,林清晏有些无奈,深觉惊喜还是应该白天给,径自熄了灯,四周眨眼就暗了下去。
“你干什么?”温酒夜里不太能看得清,站在扇堂正中间,四顾茫然,不安席卷而来,掌心一瞬间就濡湿了。
林清晏过去握她的手,入手一片冰凉,大拇指忍不住在她手背上轻抚两下。
“别怕,太晚了,你该休息了。”
拉着她往外走,庭院里亮堂许多,窗户透出屋里的灯光,泡桐的影子大片大片投在地上,好似把两个人拢到了一起。
温酒被他拉着,觉得林清晏胆子变大了些,往常总是小心翼翼地讨好、询问,生怕有一点不如她的意,可现在,倒是敢直接关灯拉人。
明明依旧温柔,却多了几分强势。
可这强势偏偏还带着一丝的亲近。
温酒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但至少她没有觉得不快和生气。
夜里果然失眠,换床换得太过频繁,来来去去,连安神香也没了法子。
第二天一大早,林清晏一起床就听见楼上细细的喵呜声,一声叠一声,锲而不舍。
他站在楼梯口,就看见乌檀一大团窝在温酒房间的门口,一只胖爪子挠着门,对着门“喵喵”直叫唤,爪子还贴在门上。侧头往楼梯口看去,一双乌黑乌黑的猫眼水汪汪的望着林清晏,胡子抖了抖,爪子在门上拍了几下,冲着他叫了两声。
意思大约是:铲屎的,帮我叫一下房间里的人。
林清晏走过去把乌檀抱起来,揉揉胖脑袋:“别闹,让她好好睡觉。”
乌檀撑着脖子怒视他,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忧郁地看着温酒的房门。
林清晏欲离开,刚转身就听见身后的开门声,温酒散着头发站在门口,穿的是佣人准备好的睡衣,丝绸吊带,贴在身上显得身材格外玲珑。下眼睑上却带着淡淡的青黑,精神有些恹恹的。
“吵到你了。”林清晏拍了拍乌檀的头。
乌檀不理他,冲着温酒谄媚地叫。
“我听见乌檀在门口叫,它怎么了吗?”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抬手把头发捋到耳后,露出一只莹润贝壳小耳,耳廓上还带着侧压过后的粉色。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太喜欢你,知道你回来了,一大早就窝在房门口叫。”他无奈,听见温酒的声音,敛了神色,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感冒了吗?”
“没有,可能是刚醒的原因。”
温酒伸手把乌檀接过来,抱在怀里摸摸它毛茸茸的耳朵,乌檀高兴了,闭着眼睛蹭着温酒胸前的一片绵软,连叫声都酥了好几分。
林清晏目光看过去,倏地红了耳根,赶紧挪开眼睛,轻咳两声,暗骂这只色猫。
“没关系,让它待我这吧,我洗漱一下,马上就下去吃早餐。”
“好,那我先下去了。”
林清晏下楼之前,又暗暗瞪了一眼那只胖猫,看着它舒服地窝在温酒怀里,有些想要一把将这只猫从温酒怀里拎出来的冲动,心想:这只白眼猫,忘了是谁养了它这么久。
温酒到餐厅的时候,林清晏正在打电话,他站在餐厅边的落地窗前,一手插在裤兜里,斜倚在窗户边。餐厅外面正好是几颗木本绣球,花期将尽,树上却还依然带着大片白,看过去团团簇簇。
从温酒这个角度看过去,简直不需要刻意构图,就是一副浑然天成的画。
林清晏挂断电话,转身就看见温酒端着碗给他盛了粥,面上一派自然,好似这便是他们的生活常态,他有几分恍惚。
“发什么呆,过来吃早饭。”
犹记得当年晏园刚刚建起,许多细节都是按照那个女人的喜好来做的。他曾幻想过可以和那个女人在这里生活,每日晨起,一同吃早饭,她会给他盛饭,会唠叨他吃早饭的时候喜欢看新闻,会嫌弃他早上喜欢吃没有味道的白粥。
那样平平淡淡,却充满了温暖的每一个清晨,都能让他一想起来就幸福得不知所措。
可那不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而现在,另外一个女人,坐在餐桌前,为他舀了一碗白粥,剥了一个鸡蛋,放在他的位置上,转头催促他来吃早饭。她做得那样自然妥帖。
然后她把猫粮小盆放到餐桌另一端,抱着那只胖猫,哄着它吃猫粮,温柔小心地为它顺毛,换来胖猫撒娇般的喵呜声。
这样的场景,林清晏从来没有享受过,在林家,每一天都像是走在轨道上,小心翼翼。家规森严,无论是早餐还是晚饭,餐桌边总是站着一排人,每个人的座位、饭量、碗筷,都是固定的,延续着旧时的规矩和传统。
如同古时的钟鸣鼎食之家一般,每一个行为都像是画了一个框,他们都必须在这个框里,走得谨慎小心,不能逾越一步,刻板得就像是剧本一般。
他就像林家的一个异类,厌恶被佣人环绕,厌恶每天固定的安排,厌恶每天不得不粉饰太平的进餐时间。
他二十岁那年搬出林家,住进晏园,家里上上下下只有他一个主人,吃饭看书,消遣娱乐也永远都是他一个人。
无论是在林家还是在晏园,他感受到的只有“寂寞”两个字,在林家,即便里里外外一大家子人,却没有一个人能懂他;在晏园,即便进进出出那么多朋友,却也没有一个人能够陪他。
“林清晏……”
温酒给乌檀顺完毛,去厨房里洗了手出来,看见林清晏还站在那里发呆。
林清晏猛然惊醒,走到餐桌边上,端起碗就喝了一口。
“诶……”温酒都没来得及阻止。
那粥还有些烫,林清晏的口腔一瞬好似着了火一般,强忍着咽下去,微张着嘴喘了喘气。
“没人跟你抢,你可以喝慢一点。”
温酒觉得有些好笑,端起碗掩住自己唇边的笑意,免得对方觉得尴尬。
小动作却都被林清晏看在眼里,那双一向有礼克制的眼睛里,居然闪过一抹宠意。
早饭过后,林清晏魔怔了似的拉着温酒说要去逛家具市场,要买家具。温酒有些不解,这晏园里里外外,没一处缺东西,不知这位林三爷无缘无故作什么妖。
温酒昨夜没睡好,实在是不想动。
林清晏看着她发白的脸色,心尖上有些闷,没有再坚持,还盘算着再请陶医生来家里给温酒检查检查,开些不伤身子的药,失眠这事,着实是有些折磨人。
林清晏前一秒刚消停,温酒就接到了唐纪琛的电话:“最近怎么样,吃早饭了吗?”
“还不错。”说完就看见林清晏望着她,眉心蹙了起来,好似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温酒有些好笑,不自觉加了一句,“比一个人的时候过得好些。”
“那就行。对了,我有事跟你商量,现在方不方便?”
“你说。”
温酒原本想回书房再说,却看见林清晏主动走到一边去逗弄乌檀,临了还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上次不是有个国际超模买了把扇子拍了一组大片吗,现在民国风摄影大火,最近好几个经纪人都找我定扇子用作拍片子,店里的存货出得差不多了,我就是想问问你,扇子你还做不做,要是不做了,我也好善后。”
温酒对唐纪琛是感激的,这么多年,唐纪琛似乎一直在给她善后。
“做,我这边还有几把先给你送过去,只是以后可能做不了那么多了。”温酒昨天得了林清晏的话,现下答得笃定。
思及此,不由得对林清晏又多了几分好感。
挂了电话,温酒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送几把扇子到店里去。
林清晏犹在逗猫,温酒过去蹲在他身边:“先去店里送扇子,然后去看家具,行吗?”
“你精神可以吗?昨天没睡好。”林清晏皱眉,看着温酒眼下的青黑,原本是想让她多休息,才没有坚持要去买家具,可偏偏唐纪琛一个电话就能叫动她,他莫名有了几分酸溜溜的意味。
“可以,我上楼换件衣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温酒和林清晏之间的相处亲近了不少,他们日日都待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多久,林清晏连温酒的口味都摸透了。
温酒其实是个生性平和温软的人,骨子里那些戒备和不安被她掩盖的很好,如果不是林清晏调查过她的过去,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性平柔和的姑娘,是怎么从荆棘里走过来,她没有怨天尤人,没有被恨和痛苦击溃。
看似待人接物都保持着疏远的距离,但事实上,她是那样的心软和良善。
到店里见到唐纪琛的时候,已近中午。
唐纪琛和几个店员坐在店里吃外卖,“熘香居”的饭菜,在门口都能闻见。
程庄抱着一个箱子走在温酒前面,替她挡开了门,唐纪琛嘴里还包着一口米饭,看见人高马大的黑脸程庄,一口饭差点呛到了喉咙管。
瞧见程庄身后不显眼的温酒,快步走了过去接过程庄手里的箱子,林三爷的下属,他可不敢使唤。
“吃饭了没,要不要添个碗?”唐纪琛抱着箱子往里走,一边问温酒。问完就后悔了,今天两个小店员点了一桌荤,红烧肉,东坡肘子,糖醋小排,蟹粉狮子头,愣是像十年八年没沾过荤腥一样,可他晓得,温酒吃素,鲜少沾荤。
看见唐纪琛懊恼的脸色,温酒发笑,她想起了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唐纪琛,彼时他已经二十一岁了,刚从大学毕业,跟在导师身后办起了画廊。
头一次在一起吃饭,唐纪琛就把自己面前的一盘粉蒸肉移到温酒面前,他原就是一个很热情的人,觉得小姑娘太纤瘦,催促着她多吃。可那时的唐纪琛压根不知道温酒不喜荤腥,却不好拂了唐纪琛的好意,勉强吃完了一些粉蒸肉,回去吐了一整夜。
唐纪琛的父亲和温唯是故交,当年唐家在江南经营一家布庄,但当地竞争激烈,唐纪琛的父亲做生意又一向老实耿直,最后经营不善,濒临破产。正好碰见当时温唯正到处找布料做扇面,看中了唐家压箱底的一匹真丝熟绢,布面细致平坦,整块布没有一处脱丝,连颜色都均匀得像机器染出来的那样光亮匀称。
温唯不过是在唐家难的时候帮了一把,她所有的扇面全部都是在唐家拿的布料,算是把唐家布庄勉强救了回来。虽然唐纪琛的父亲不擅经商,可唐纪琛却是个天生的商人,那时他不过十二三岁,却能帮着他父亲把小小的唐家布庄摇摇晃晃地扶了起来。
唐纪琛的父亲对温唯极为感激,一来一去两人相交多年,成了难得的好友。
温唯带温酒见唐纪琛的时候,唐纪琛就得了自家父亲的嘱咐,要好好照顾温酒,这么一照顾,到如今竟也有十一年了。
“不了,我一会儿还有事,下次我们再一起吃饭。”温酒边说,边从箱子里把扇子拿出来,架在扇架上,捋了捋流苏。
“这是……陈老莲的奇梅山石图吧!”唐纪琛手指着其中一把矩形扇的扇面,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把收藏级宫廷款缂丝团扇,扇面是仿明末清初画家陈老莲的《奇梅山石图》,下配清代竹柄、老银扇坠、真丝回龙须流苏、手工錾刻银扇档扣头,异面招风款,贴手捻线边,扇面直径32厘米。
光是放在那,看着就觉得古雅精致,价值不菲。
“这把花了不少时间吧,我得把它放在最外面招客人。”
温酒调整了一下扣头:“随你,不过要不是这把扇面没有画好,我肯定不会拿出来给你,这样的做工都是收藏级别的。”
“这还没画好。”唐纪琛惊。
“笔力还是不够,画不出陈老莲的意境。”温酒显然对扇面不够满意,说起来连眉心都皱了。
林清晏在车里等了许久都不见她出来,有些坐不住,上次也是这样坐在车里等她,心境却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思及上次在门口瞧见的那个男人,他就觉得好像车坐上长了刺一般坐不住。
他推门进来,温酒还在店里同唐纪琛说话。
冲程庄挥挥手,程庄点头出去回到车里,林清晏替过去站在温酒身后,抬手替她拢了脑后散开的几缕头发,不小心缠上了手指,绕了半天。
温酒回头看见他,眨眼愣了一下,伸手拍开他的手:“抓疼了。”
她皱着眉,语气带着一点点微嗔,却有着不可忽略的亲近。
唐纪琛表情不变,眼底却深了几分,看着林清晏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审视。
“好好好,不弄你了。”他讨好说道。
然后他从温酒身后走出来,一手插兜,一手朝着唐纪琛伸出去:“你好,我是林清晏。”
唐纪琛条件反射去看温酒,却见温酒笑着冲他点头,这才握了林清晏的手:“久仰林三爷大名,我是唐纪琛。”
两个人客气了好半天,你一句我一句,温酒在一旁看着深觉尴尬。
温酒没法,打断了这一来一去的客套,同唐纪琛道了别,带着林清晏回到了车上。正欲张嘴说话,水杯就被放到了嘴边,温酒嘴唇发干,起了些皮,从善如流拿过水杯抿了一口。
林清晏看着她面露疲惫,眼下微微有些浮肿,忍不住去碰了碰温酒的眼皮。
温酒不解:“怎么了?”
嗓音有些发哑。
“没什么,直接回家吧。我让陶医生去家里了,开点安神的药给你,你在家好好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去买家具。”
他说的温柔,听得温酒耳根一片发软。
初夏开始微热,窗外阳光亮得刺眼,车里开着空调,温度刚刚好,妥帖舒服得让人想长长喟叹一声。温酒却觉得背后起了一阵细细的薄汗,她甚至转头避开了林清晏的目光,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起来,却萦绕着一股谁也没察觉到的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