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百年之修
一顿饭,大概除了林清晏和温酒两个人,其他人都食不下咽,被这诡异至极的气氛弄得一头雾水。
林言钧更是恨不能当场摔碗,拂袖而去。
饭后,林言堂和林言语两兄妹神神秘秘拉着林清晏躲去了院子里的竹林。
大约现在的年轻人脑洞都十分大,想象力也十分丰富,两人紧张兮兮地问林清晏,温酒是不是老爷子在外面的私生女,要真是的话,他们俩岂不是乱来?
毕竟在这样的世家大族里,什么小老婆,私生子,也算是常见的事,区别只在于有些家族愿意承认私生子的存在,而有些家族,以林家最为典型,百年世家,只有正正经经的林家媳妇生的孩子,才有资格进入林家族谱,才能称得上一声林家人。
林清晏被他们俩逗得哭笑不得,扶着额角直摇头:“平时叫你们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书,都是哪跟哪,三婶就是三婶,跟老爷子可扯不上关系。”
“那老爷子为什么对她跟对失散多年的亲闺女似的,看着让人觉得瘆得慌。”林言堂努努嘴。
“以后慢慢你们就知道了,你们叫一声三婶,以后她可就是你们一辈子的三婶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就别瞎想了。”伸出手指点了点林言语的头,又拍拍林言堂的肩膀,当真是对这两个小兔崽子无语。
说完就要回屋,温酒一个人应付林家人,即便林庭许坐在旁边,他也是不放心的。
门口,林言钧面色不虞地站在那里,眼神越发阴毒。
林清晏擦身而过,原就不想理他。
“我还当三叔这次找到了什么心头真爱,却没想到,她不仅是三叔的心头宝,照这架势,还是伯祖父的心头宝。三叔这么神通广大,还真是值得侄儿好好学学。”
他说得阴阳怪气。
林清晏脚步未停,也没理他,朝着屋里坐在林庭许身边的那个女人走去。
对上那双清清淡淡的眼睛,唇角泻出一抹极温柔的笑。
沉默了一个晚上的周宁绾坐在角落里,林清晏唇角这抹笑正好落进她的眼睛里,就像一根极细的针,狠狠插进了眼瞳深处,疼得瞳孔一缩。
自从上次在孟黎生日上当众被林清晏教训之后,她就开始不对劲,她开始回忆过去的十几年,回忆当年的林清晏对自己有多好,他十几年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始终把她当成宝贝一样爱护,不会让她受一点点的委屈。
每年的生日礼物,仕女图、木樨香珠、沉香雕木……满满一箱的礼物,每一样都是他亲手做出来的。就算是她想要天上的星星,林清晏都能想法子给她找来。
她从前从未想过林清晏在准备那些礼物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表情,可最近,却恍恍惚惚,一直在想这些事情。
他把她宠到了天上,若说这世上对她最好,最百依百顺,最体贴温柔,最真心实意的,大约也只有林清晏一个人,可她偏偏选了林言钧。
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想了很多遍,失去的感觉重重袭来,心里没有由地慌乱起来。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孟黎生日上林清晏的眼神,越想越慌,越想就越烦躁。
那种温柔的深爱的眼神,已经给了温酒那个女人。而自己,在林清晏眼里终于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晚辈,有着疼爱,但更多的是释然和无谓。
今夜,他带着温酒回了老宅,从他们进门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温酒,偶尔相视一笑,都能氤氲出一股甜蜜。
她原以为,这样普通出身的女人,绝不会被老太爷接纳。毕竟百年林家,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能进来的地方,每一个林家的媳妇,哪个不是出自高门大户?
她心里蓦地生出一股轻视和兴奋。
却没想到,老爷子待她就好似失散多年的亲闺女一般,恨不得把她所有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连说话都小心翼翼起来。
同为林家的准媳妇,她自从和林言钧订婚起,就谨守林家的规矩,在没正式嫁进来前,在林家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更别谈被老爷子那样珍重地对待。
堂堂周家的大小姐,在林家却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女人狠狠压了一头。
方才在席上,她有些委屈,想要找林言钧说话,却见林言钧一脸狠意望着温酒,那眼神看得自己都是毛骨悚然。那一瞬,她不禁问自己,究竟选了个怎样的男人,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真的认识过这个男人。
而此刻再看林清晏的表情,周宁绾坐在角落里,觉得自己好像快要忍不下去了。
温酒端着一杯茶,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林庭许说话,大多都是他在问,温酒在答,问的也大都是和温唯有关的一些事。偶尔感慨一下温酒太瘦了,说要让她在老宅多待些时日,好让德昭好好给她补补身体,云云。
温酒对上林清晏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就笑了,茶杯就搁在唇边,青花的白瓷衬得她唇边的那抹笑格外好看。
林庭许一愣,随即也看向林清晏,半晌欣慰地笑起来:“年轻还是好啊!老头子也不打扰你们了。”说着站起身,拄着拐杖稳了稳身子,“阿酒,明天咱们再聊聊,行吗?”
温酒放下茶杯起身,恭恭敬敬地福身,这一福,才是真正以一个晚辈的身份:“是,林伯伯。”
林庭许听着这一声软软的“林伯伯”,鼻尖一酸,仓皇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念叨着:“好孩子,好孩子……”
温酒目送他上楼,那已经弯曲的脊背,如霜的白发,和照片里那个立如劲松、发色乌浓的俊朗男人已是相去甚远。
她突然想起从前,温唯总是喜欢在下雨的天气里,坐在屋檐下喃喃:
“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保暖,他的膝盖受不得寒,一到雨天就容易疼,都怪我……”
“现在的他肯定长了白头发,从前我总喜欢打趣他,说以后他老在我前面,生了白发,我就不要他了……”
那个在温唯记忆里的男人,有着宽阔的胸怀,如山的脊背,短而韧的乌发,无论何时都那样高大朗润。可他终究还是老了,浑浊了双眼,坍塌了脊背。
不知道温唯看见了,是不是会心疼,是不是会悲泣。
她始终爱他,即便她也会怨,也会怪,可那都抵不过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名字。
林清晏走上前揽她进怀里:“你做的很好。”
“是吗?”温酒迷茫,“我不该为难他。”
原以为,温姨才是最可怜的人,可现在看来,他也是个可怜人,只是两人身处环境不同,可内心都是一片荒芜,苍凉得让人不忍再看。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大伯盼这一天也盼了半辈子了,你只管作,他乐得给你鞍前马后,这样他心里好过些。”
温酒的手指在旗袍上轻轻搓了搓,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妈妈亲自端了壶花茶出来,招呼着温酒:“我们娘俩头一次见,大哥霸占了我儿媳妇这么久,我还没跟阿酒好好说说体己话。”
温酒面对长辈着实缺少经验,一时有些发窘,那一句“儿媳妇”生生让她憋红了耳根,染得耳廓都粉粉一片。
林清晏看着新奇,伸手去揉,惹得温酒一个眼刀。
“去吧,咱妈很好相处。”话毕,还替她捋了捋鬓角的碎发,挤着眼睛笑得活像只得逞的狐狸。
林妈妈瞧不过眼了,走过去握温酒的手腕,拉着她就往后花园走,嗔怪地瞪了一眼自家儿子。
林妈妈保养得很好,丝毫看不出已逾五十,掌心嫩滑得如同上好的缎子,温温热热,力道轻轻柔柔。温酒瞧不出林妈妈的样貌,但只觉得该是一个温柔可亲的母亲,气质柔和醇厚。
“和晏之在一起,委屈你了。”妇人的声音带着岁月的厚度,温醇得像是一杯牛奶。
“他没有委屈我,他对我很好。”粗粗想起自认识之后这样长的一段时间,林清晏带她,当得起这个“好”字,处处迁就,百依百顺,唯恐她有一丝一毫的委屈和不悦。
甚至一开始就把他自己的真心捧出来,把自己放到尘埃里。
“那就好那就好,我以前呐,成天提心吊胆,晏之在林家处处掣肘,地位尴尬,他生性和林家又格格不入,也是大哥喜欢他,否则他哪里来这样好的日子过?我们三房也没什么说得上话的地方,这终身大事,我就是操碎了心也帮不上什么忙。
“好在你也不嫌弃他,阿酒,原谅我这个当妈的偏心,我知道林家这潭水着实浑了些,可我还是希望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未来的路崎岖一些也好,坎坷一些也罢,你们俩相互包容,相互支持,不离不弃。”
林妈妈是林三老爷的续弦,小门小户家出身的闺秀小姐,温顺乖巧,嫁进三房之后,越发是谨小慎微,就算是看着自己的儿子步步惊心,也只能急在心里。她生怕儿子的婚事就栽在林言钧那个臭小子手里,却又不敢插手,林家也没有她能插手的地方。
这会领回来一个能在老爷子跟前说的上话的儿媳妇,自然是喜上眉梢,恨不能他们赶紧把婚事给办了。
“我知道,这一路,我会陪他走完。”
温酒在林清晏面前都没说过这样直白的话,好似一个重逾千金的承诺,从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刻在了心里。
是林清晏先告诉她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林清晏原是猥琐地躲在树后偷听,先是感慨一些自家母亲真的是很爱自己,接着紧张兮兮的等温酒的回答,听到那句话的那一刻,心脏仿佛停了一拍,耳边除了不断重复那句话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的唇角无法自抑地上扬,慢慢咧开,高悬的心重重落下。
和温酒相处这么久,她就像是抓不住的风,看似环绕在你身边,每每觉得她稍有软化,却始终寻不到踪迹,也无法拥有。直到现在,暖风入怀,收藏一缕独存。
踏着虚浮的脚步离开,林清晏脸上已经是乐到痴傻的模样,唬得林言语一愣一愣。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温酒和林妈妈两人携手进屋,三房一时间其乐融融,光看着就是一派和谐。
温酒看着身边如沐春风的林清晏,只觉得好笑,那会儿他躲在树后偷听,影子大喇喇的暴露在外,温酒一眼就看到了,心里一阵暖意,想来是怕她在长辈那里受了委屈。
她那句话,与其说是说给林妈妈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林清晏听的。
她的话意味着这段感情真正的开始,对自己,对他,都是一个交待。
这厢林妈妈对温酒是一千个一万个满意,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平日里端庄贤淑的范儿都不知丢到了哪里。
那厢,林言钧的母亲却是低气压环绕,连带着坐在她旁边的周宁绾都大气不敢出一声。
原本两个女人年纪就相差不大,可林清晏的母亲却硬生生在辈分上压了一头。
可后来,这三房在林家说不上话也就罢了,自家儿子还抢走了林清晏的心上人,她心里不知道多舒坦。周宁绾出身周家,那可是唯一的女儿,掌上明珠,为此她趾高气扬了好这一阵,喜色真是压都压不住。
可这会儿却好,林清晏不知道哪里领回来的小丫头,却被老爷子当亲闺女似的,反观这看上去哪哪好的周宁绾,别说在老爷子跟前说句话,就是连老爷子的一个眼风都没有,这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
原本是怎么瞧都觉得周宁绾顺眼,现在是怎么瞧都觉得她不顺眼,自然也没个好脸色。
周宁绾坐在一边,委委屈屈,却连个表情都不敢露出来,这里是林家,不是她周家,没人会理会她的感受。
第二天是林庭许的寿宴,今晚自然是要宿在林家。
林家规矩是不留外客的,所以并没有空余的客房,温酒站在林清晏的房间里,破天荒的局促得不知道手脚该放哪。
林清晏从林庭许的书房回来,就看见自家未婚妻呆愣愣的站在房间中央,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双好看的眼睛这里看一下那里看一下,东飘西晃,像只迷路的小白貂。
“先去洗个澡,嗯?”从柜子里拿出一套睡衣,上下两截系扣式的,这柜子里的每一件衣服都是林庭许专门让人准备的,细心的不得了。
温酒跟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差点没跳起来,耳后红成一片,慌慌忙忙接过睡衣就往浴室走。
林清晏端了杯清酒坐在窗前,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啜。快到中秋了,近日来几乎夜夜都是朗月舒清,月光皎白而又柔软。
面上看着倒是一片淡定,可握着酒杯的手心已经沁满了汗,再说平日里他原本就不怎么沾酒,今日偏偏端了一杯清酒,俗话说喝酒壮胆,诚不欺我也。
他此刻倒是没有那些绮念,只是想着今后,可以和妻子共分一张床榻一床被衾,就觉得暖意从心里流向四肢百骸。
携手共进不只是嘴上说说,相依相伴也不只是虚妄的憧憬。
再说温酒,在浴室磨蹭了快一个多小时,热水把她本来就白皙轻薄的皮肤烘成了一片粉色,长发湿漉漉搭在肩头,如云似雾笼着,饶是画上的仙女,此刻也有了几分人间的旖旎。
她猜不准林清晏是忘了告诉她林家没有空余的客房,亦或是故意不说,总之现下的情形,是她怎么都没料到的。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莫名几分紧张哽在喉头上,憋红了一张粉白的俏脸。
睡衣其实比晏园里准备的要保守得多,中长的袖子,上下两截,木质的纽扣从腰间一直系到领口,裹得严严实实。
右手覆在胸前,只觉得心跳快得不可思议,让她一阵一阵的难以呼吸。
林清晏哪有不明白的,只是见温酒在浴室待了太久,有些担心,踌躇半晌,还是敲了浴室的门。
敲门声太突然,惊得温酒浑身一颤。
“好了吗?你在里面待太久了,没事吗?”
隔着一道门,林清晏的声音在深夜里带了些许低沉沙哑,听得温酒耳根一阵酥麻。
“好、好了。”猛然一拉门,两人在浴室门口撞了正着。
林清晏尴尬地摸摸鼻子。
“你……”
“我……”
温酒扯了扯上衣下摆:“我洗好了,我先去休息。”
慌慌张张说完话,就兀自朝床边走去。
林清晏站在浴室门口,蓦地突然笑出声来。
温酒莫名地回头去看,只见林清晏站在浴室门口,粲然笑着,露出一排白牙,那笑爽朗得不像话,倒显得即将而立的男人有了几分少年般的孩子气。
温酒被这笑弄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呆愣愣立在原地。
林清晏像是想通了什么,两步大跨过来,一手插进温酒的后颈,一手端着她的脸微微上扬。
“闭眼。”他在笑,声音带着蛊惑,带着催眠。
温酒尚未来得及闭眼,就见那张一直以来都拼凑不出来的脸朝自己俯下来。她有点惊慌,条件反射往后退,却被那双手稳稳固定住,扑鼻而来的雪松香,让她的心脏狠狠一缩。
唇上是温热的气息。
起先只是轻轻摩挲,带着几分亲昵,几分甜蜜。
鼻尖也跟着轻蹭,不带情欲,满满都是温馨。
温酒刚刚放松下来,就觉得下唇被轻轻咬住,继而含住,后颈的手往前压了压,那舌尖撬开贝齿,亲昵过后是一阵极具侵略气息的进攻。
她好似不会呼吸,双手慢慢蜷成拳头,仰着头,脑子里一阵晕眩过一阵。
她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
等林清晏放过她,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一口气憋得久了,猛然一喘,胸腔涨弯了腰。
而林清晏,胸前亦是剧烈起伏,唇边还挂着笑。
他伸手去揉温酒已经有些红肿的唇瓣,半晌揽她进怀里,把脸埋在她的脖颈间,笑声由小至大,闷闷从温酒的后脖处传出来。
“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温酒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大约还是那句承诺的后遗症,把这个男人乐傻了。
有些好笑,却也有些心酸。
纤细的手臂环上林清晏的腰间,温酒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胛处,望着天花板上细碎的灯光,心脏深处好似开出一朵花,在漫天的荒芜里,染出一片赤色的风景。
“快去洗澡。”她戳了戳林清晏的腰,语气故作嫌弃。
林清晏笑眯眯地放开她:“知道了知道了,不洗澡不让上床,对吗?”
面上做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惹得温酒一阵笑。
林清晏用大拇指蹭了蹭她脸颊上粉嫩的一小块肌肤,然后转身进浴室洗澡,心情好的不得了,恨不得哼出小曲来。
林清晏出来的时候,温酒已经睡着了。
她侧卧在床上,长发披散,肌肤白皙,床头留了一盏昏黄的灯,衬得那人似是玉雕的肌骨。
他身上还带着水气,坐到床边,俯身去看她。
食指轻轻在她的眉上滑过,然后碰了碰微卷的睫毛,如果温酒此刻睁开眼睛,一定可以看见男人眼睛里浓郁粘稠的情意,裹着宠,带着溺。
他在温酒身边躺下。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原来为了这与她同衾同眠,他已修了百年之久。
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以守护之姿,护她一夜安眠。
更愿以守护之姿,护她一世安枕。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