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家宴
依照着惯例,寿辰前一日是要回林家老宅吃饭的,是林家不得缺席的家宴。
温酒第一次随林清晏回老宅,虽说不上有多紧张,但多少都是有一些忐忑。
午间两人在家吃过饭,康伯备好了回老宅要带的东西,刚过一点,就催着两人赶紧回老宅。林清晏原本是想拖得再晚一些,免得温酒去早了,在老宅里待着烦闷,又处处受着限制。
康伯可不这么想,这第一次去林家老宅,万一压着点到去晚了些,落人口实,对温酒来说也不是件好事,虽说不会出什么事,但毕竟一进林家,地位就是举足轻重,自然处处小心谨慎些更妥当。
可这会儿两人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任康伯在楼下忙进忙出,温酒却还在微信上看那群狐朋狗友唏嘘调侃。
贺齐:丑媳妇今天见公婆,啧啧啧【坏笑】
霍浪子:且看我们小嫂子如何横扫林家,简直不要太期待,我看不惯林家某些人很久了。
刘章越:看不惯+1
周与卿:看不惯+1
贺齐:你们这样,小嫂子压力很大啊,你当林家是过家家呢,那可是龙潭虎穴,随便找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是吧,小嫂子……
温酒:【茫然】我怎么知道?
霍浪子:太小看咱小嫂子的战斗力了,不过话说回来,林家老太爷倒还好应付,林言钧也有老林帮你牵制着,林家最可怕的可不是老太爷,是林庭让林二老爷。那可真是个人物,林言钧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阴狠毒辣他称第二谁敢称一?我爷爷看着他都犯憷【冷汗】
霍恺家是将帅起家,霍恺的太爷爷曾是开国元勋级的人物,他爷爷也是有功勋在身的老首长,沙场征战,一身血气,林清晏曾说这位霍家爷爷铁骨铮铮,不输任何一位名将。
温酒见霍恺这么说,不由得想起林言钧那像毒蛇一样阴冷的目光,脊背有些发凉,皮肤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没由来的一阵寒颤,引得林清晏侧目问道:“凉吗?”
说着过来摸了摸温酒的手臂,蹲在她的跟前,微微仰视着她的眼睛:“怎么了?”
温酒摇头,下意识的把手机翻个面放在膝盖上:“没事,没什么。”
手机却十分不配合地震了震。
贺齐发了一串惊吓的表情以示霍恺那一番话的真实度。
周与卿更是难得的发了四个字:一切小心。
林清晏拍拍温酒的膝盖,拿起手机仔细翻了翻聊天记录,眉心不由得深深蹙起,屋里的气氛乍然就那样凝重起来。
“二伯毕竟年事已高,我们多加小心不会有事的,别担心。”包着温酒两只冰凉凉的手,林清晏的安慰十分干巴巴。
温酒也干巴巴地笑了笑,心里却打起了算盘。她也曾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对一切的恶意敏感而又抵触,和林言钧匆匆两次碰面,她都感受到对方那种阴毒的目光,带着敌意和杀气。如果说那种程度根本就不算什么,她想,也许她将要面对的,可能是她所难以承受的重压。
体内如同年少时那样求生的欲望骤然燃起,竟然隐隐有些兴奋起来。
林清晏还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权当是她有些害怕和紧张。
下午三点,康伯实在是坐不住了,看着这个时间,林家大半的人都该到老宅了,可自家这两位却还磨磨蹭蹭不肯出门。
“你先去换衣服,换好衣服我们出发,不着急。”林清晏尚在安抚温酒。
温酒死死压制住体内肆虐的兴奋。她厌恶着血脉里的一切,可又托她那个疯子父亲的福,每当面对危险和威胁的时候,她最感激的也是继承着来自那个男人血脉里的疯狂。
她从曲白镇老宅带了两样东西出来,一箱温唯亲手做的睡衣,一件温唯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件衣服,也是温唯一生最珍视的一件衣服。少时她总看到温唯坐在房里,面朝偏北的那扇窗,一遍一遍抚摸这件旗袍。
是有多珍视,才会历经这么多年,还一如崭新。
那件衣服是一件六分袖月白色长款旗袍,不是是何年月所做,只知道已经有许多年了,传统的开襟剪裁,后片便是完完整整的一片,没有任何切割,裙身绣着暗花,是一片一片的兰草,远远望去像是一件纯色旗袍,走近了才能看见那周身上下精致暗雅的兰草绣花。
不知是出自谁的手笔,这便是温酒此生见过的最精致的旗袍,再无其他。
温唯临终前说,她曾希望有朝一日还能穿着这件衣服送温酒出嫁。
因着这句话,温唯走后,温酒把她的一切都烧了,随她一同长埋地下,唯独留下了这件旗袍,和那箱她做了一辈子的睡衣。
林清晏看见温酒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若是脸再稍胖些,竟像极了那张老照片里的温唯,恍若故人再生。
“走吧。”她脸上带着笑,每一分毫都像是经过计算一样,和照片里的温唯如出一辙。
一双眼睛深不见底,连林清晏都望不进去,这样的认知让他心口一空,伸手就要去抓温酒的手,“阿酒,你……”
温酒转头,那张带着面具的脸突然就散了,目光变得柔和起来:“走吧,别晚了。
两人携手出门,她筑起了一方盔甲,挺直了脊背。
我不能总是你的包袱,也不能让人看低了温姨,如今,我就要带着她,堂堂正正回到林家,为你为她,也为我自己,最强的敌人,值得我用最强的力量。
这么久了,除去上次在孟黎家的后花园她曾说过一番话,但当时他并没有当真。可如今,她不过是站立在他面前,轻描淡写说了几个字,他却在她身上看到了真正的战意。
林清晏收紧了手,喉咙有些发胀,牙关紧紧地咬着,别过头去。
这是他第一次站在别人的身后,等着她为自己遮风挡雨,巨大的疲惫和触动袭来,心绪复杂得无法言说。
林家老宅和晏园是两个相反的方向,朝着城市边缘那片海,到了林家老宅,温酒才明白,为什么温唯要把墓地选在那个位置,到死了都朝着那个方向,守着那个人。
这是温酒第一次看到这样古朴大气的老宅,雕梁画栋,飞檐挺翘,每一个边角都承载着岁月和历史,还未走近就已然感觉到那股庄严森然之气,恐怕能够容纳堂前燕的王谢之家,也不如这座古宅来的精致繁盛。
高门大户,大约就应当是这副模样,红漆大门洞开,每近一步,都被气势重重压下。
“还好吗?”林清晏环抱着温酒的肩膀,让她依靠在自己身上。
温酒的脊背出了薄薄一层细汗,却挺得笔直,绷成了一张弦,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紧张与兴奋冲击着她的大脑,好似把她分成了两个人,一个人依然温和安静带着紧张,一个人蠢蠢欲动带着疯狂。
“没事。”回给林清晏一个安抚的眼神,微凉的手掌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进去吧。”
已是晚饭前夕,林家人坐在堂屋里,说着话,开着玩笑,却不似普通人那样的轻松,坐姿挺直如松,笑不露齿,若是说到什么很好笑的,也会用手把嘴掩上。男人无一抽烟,坐在一旁的榻上下着围棋,喝的也是青花瓷器盛好的茶汤。
如果不是衣着打扮,倒真以为是进了古代的公侯之家,世家大族,冠盖簪缨。
他们进门的时候,堂屋倏地就安静了下来,每一张脸都朝着门口。饶是这片安静里,有两个人努力地挤出一丝笑意,想要努力释放出和善的意思,可温酒依然察觉到了一股不悦的情绪弥漫开来,就像野兽对于踏足自己领地的敌人一般,警觉而充满着敌意。
“我们回来了。”林清晏环视一周,一手握着温酒的手,一手朝沙发上脸上挤出笑的小姑娘招招手,“言语,过来见见三婶,上次不是还向我打听嘛。”
小姑娘留着齐腰长发,眉上修着整齐的刘海,起身的时候拢着裙摆,走路更是小步迈开,纤细的腰肢越发显得袅娜,双十年华,亭亭玉立。
到了温酒跟前,才发现她竟比温酒高出许多,气势上却远不如她。虽然是大家闺秀,但似乎是被压制住了天性,生的有些胆小羞怯,文静秀气,带一些腼腆,一笑起来竟还有一对极深的酒窝,深深陷进去一对柔软的小窝窝:“三婶。”
温酒对这样软萌的小姑娘总是格外温和,冲她笑了笑:“你好,言语。”
小姑娘闻言更是欣喜,看看林清晏,然后大着胆子靠温酒近了些,转头冲自家亲哥哥林言堂做了个鬼脸,大大方方挽上了温酒的胳膊。
温酒惊讶于林言语的善意,而在这样的环境里也倍感窝心。
林言堂较言语稍大两岁,却也是欢脱的性子,见自家妹妹抱着新三婶的胳膊冲自己做鬼脸,也来了兴致,走到他们跟前,冲林清晏眨了眨眼,然后对着温酒笑道:“这样好看的三婶,配我们家三叔真是亏大了,不如考虑考虑我,我可比三叔年轻多了,帅多了。”说着还对温酒抛了个媚眼。
林言堂着一身简单的白衬衫,刘海斜斜扫过眉梢,像极了旧时“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翩翩少年郎。
“臭小子,还敢撬起我的墙角来。”林清晏好似被气笑了,重重拍了几下林言堂的肩膀。
这厢和乐还没过去,只听一道阴冷的声音从斜角传来。
“就是,言堂啊,你这三婶可是三叔心尖尖上的人物,也是你能调戏得了的?”
都不用看,温酒对这道嗓音的印象无比深刻,除了林言钧那厮还能有谁。
林言堂被打断,背对着林言钧,眼睛朝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大约是林门里最离经叛道的孩子了,举手投足哪里像林家的孩子,分明就像是被霍恺孟黎他们带坏了的少年。
可却偏偏对了温酒的胃口,这一对兄妹,兄长嬉皮笑脸,离经叛道,妹妹谨小慎微,害羞腼腆,当真是一南一北差得太大了些,但都是讨人喜欢的孩子。
“我给你们准备些见面礼,晚些时候给你们。”她说话轻轻柔柔,如春雨润地,细密无声。
正说话间,二楼楼梯口下来一行人,约莫都是长辈。
温酒抬头去看,对上被众人环绕在中间的那位白发老人的眼睛。
“那是大伯父,林家的掌家人。”林清晏在温酒耳边轻声说道,“左边穿玄色常服的是二伯父,右边脖子上挂着一尊弥勒佛的是父亲。”
草草介绍一番,林清晏上前一步,把温酒掩在身后,冲林庭让他们福了福身子:“大伯父,二伯父,父亲。”
饶是已经把温酒掩在了身后,可林庭许早就看到她了。
那一眼,好似时光倒流几十年。犹记当年初见,那人如兰花玉立,清宁淡雅,于重重人群里,干净倔强得让人心生疼惜。还有那件旗袍,是自己送她的第一件礼物,他一生只见她穿过一次。后来许多年里,每每回忆起这件旗袍,他总会懊恼,许是因为她不够喜欢,许是因为他没能讨她欢喜。
时隔数十年,这件旗袍重见天日,他站在楼梯口,好似穿越过时光的重重纱帐,拨开模糊的过往,那一刻才明白,她不是不喜欢,不是不欢喜,只是因为珍惜和爱。
林庭许甚至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鬓角,眼底的光却在看见自己如枯枝般的手背上那星星点点老人斑的那刻,骤然熄灭。
很像,但却不是她。
那个孩子,太像她了,难怪,难怪。
温酒真正的资料,早就悉数放在了林庭许的案头上,那是林清晏亲自拿过来的。
他想见这个孩子很久,很久了,却又不敢催林清晏带她回来,生怕唐突了她,也生怕让她觉得半分不舒服。
气氛在那一刻诡异得厉害。
林言钧直觉要出事,却又想不通哪里出了差错,这个温酒分明那样普通。
温酒朝前一步,并排站在林清晏身边,如一株玉兰,独立而又坚定地开在林清晏身边,恭恭敬敬朝林庭许福了身子,然后直起身,双眼直视那双浑浊的眼睛。
在外人眼里看来,是如此的有失教养,又是那样胆大。
可只有温酒和林庭许心里清楚,这一望,她不是以一个晚辈的身份,而是代替温唯。在数十年后,难得的重逢,她替温唯看这一眼,看这盼了半生的一眼。
家宴破天荒的,林庭许身边加了一把椅子。
他拄着拐杖,朝温酒招手:“孩子,过来,坐我身边来。”
明晃晃的不合规矩,可谁也不敢出声。
林清晏握了握温酒的手,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即放手,示意她过去。
温酒的仪态都是温唯亲自教的,每一个扬首,每一个举手投足,都不输大家闺秀分毫,甚至更加严谨,更加优雅。
短短几步,从林清晏的身边走到林庭许的身边,她没有丝毫胆怯,好似她本来就应该站在最高的位置上。
“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得小心翼翼。
温酒垂眸,脖颈弯出一道天鹅般的弧线:“我叫温酒。”
林庭许好似在回忆什么,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好名字好名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真好。”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一出生就夭折的女孩,他唯一的女儿。她曾说,如果是个女儿,就要取名字叫“阿酒”,阿酒阿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希望这个孩子一生都没有忧愁,一生都能平安快乐。
这些年,他没忘,而她,更没忘。
“你想吃什么,我让厨师去做。”林庭许说得和蔼,脸上每一丝皱纹里都写满了慈爱和疼惜。
温酒曾见过这样的眼神,在唐伯父的眼睛里,望着唐纪琛,那是属于父亲的眼神,温酒一生都不曾拥有过。
她敛着眉目,表情疏淡得好似笼上了一层薄雾,看不清也看不懂。
“我想吃一碗裙带面,想喝木樨树下埋的女儿红。”
“裙带面,裙带面……”林庭许喃喃道,浑浊的眼睛有些放空。那是他把她带回家,为她做过的第一顿饭,一碗蘑菇原汁熬的汤面,“好好好,我去给你做,我去给你做……你还没有尝过我的手艺。”
温酒转头去看他,却只见一个银白的后脑。他起身背过身去,拄着拐杖往厨房里走,说话的声音囫囵不清,好似哽在喉间。
温酒有些心生不忍,可她想起温姨临终前的心心念念,始终都没办法原谅这个老人。其实,许多事情,也本不该怪他。
不过她总是偏心那个一辈子孤零零的女人。
林言钧在一旁看着,差点没把手里的茶杯扔出去。这一会儿还不明白,那他就是真蠢了,他之前查到温酒的资料分明就不对劲,看老爷子这副恨不得把她当亲生女儿疼的架势,保不准还真是有什么渊源。
整个餐桌上,只有两个人对这场景无动于衷,老神在在地喝着自己的茶,一个自然是林清晏,另一个却是林二老爷林庭让。
他看到温酒的那一刻就全明白了,真的不得不感慨一句,林清晏那小子运气当真不错,竟然能找到温唯的后人。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温唯可是林庭许心里最大的软肋,当年所有的遗憾,包括那个“意外死亡”的女儿,累积数十年,到今日,怕是恨不得把半个林家拱手相让,林庭许都是做得出来的。
到底当年还是不该留温唯一条命,真是坏事。
不过他也不怕,当年林庭许已经掌握了大半林家的势力都护不住温唯,今天的林清晏更是护不住这个温酒,不过都是旧事重演罢了。
温酒端坐在上座,一脸淡定,等着林庭许做好的裙带面,一手端着一手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回来。
面放在温酒面前,端着碗的大拇指沾了些汤汁,他也不在意,把碗往温酒面前推了推:“尝尝,看你喜不喜欢。”
“女儿红,女儿红,等你出嫁的时候,我再挖出来。”说着好似还怕温酒不高兴,多解释了两句,“那毕竟是她亲手埋下来的,等着……”
后面半句没说出口,等着将来女儿出嫁的时候,挖出来一坛上好的女儿红。
当年,他舍不得挖出来,女儿死了,她也走了,他原以为这坛女儿红会埋在地下埋一辈子。
既然温唯把她当女儿看,那他也会把她当女儿看,把当年欠下的,通通补偿给这个孩子。
林庭许做的裙带面,说实话,味道很一般。
他是正正经经出身的嫡系大少爷,不似林清晏那样风花雪月,诗酒花茶,除了琴棋书画以外,还沾染人间烟火。
他本就不怎么会做饭。
可却是温唯想了半辈子的一碗面。
温酒安静地吃面,这一场家宴从头到尾就像是一场闹剧,没了林家惯有的规矩,没有虚伪的粉饰太平。
一桌子人都看着温酒吃那碗在他们眼里就像是什么难得的奇珍异宝似的裙带面,而林庭许则一脸慈爱地看着她,那样慈祥的表情,唬得满桌子人好似见了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