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破立

第二天一早,温酒很早就醒了。

躺在床上,睁开眼就看到林清晏房间的天花板,是一种可以让人沉静下来的颜色,古朴厚重。

有一只手臂横在她的小腹之上,以一种守护的姿态抱着她,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然后转过头去看他。

不过一夜,他脸上就生出了一片青色的胡茬,眉心重重皱起,折出一道很深的痕迹。

她想抬手去摸摸林清晏的下巴,刚一动,小腹上搭着的手臂就是一紧。他利落地睁眼,正欲坐起,却对上温酒凉凉的一双眼,乍然呆在了那里,看着她连眼睛都不知道眨一下。

“醒了?还难受吗?头还疼吗?”他抽回手臂就往温酒的太阳穴处轻轻揉了两下。

温酒转过头重重闭了一下眼睛,半晌才道:“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林清晏手下一顿,难得有些语塞。

“我没什么可解释的,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不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对我没信心而已。林清晏,起初你怕我会拒绝帮你,所以不肯说,后来……后来是怕我离开你,所以不敢说。”她看着天花板,心里澄净得像透亮的湖水,“可是林清晏,我一开始就说过,我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而且,我既然愿意陪你走下去,心甘情愿,就不会离开你。

“我不怪你,也没资格怪你。我的性子我清楚,是我没有给你安全感,是我没能让你真的明白,我确定要待在你身边,心甘情愿地陪着你。”

林清晏鼻根一酸,把脸埋进温酒的脖颈里,深深吸了两口气,愧疚却又心潮难静。

“对不起。”

“我要给温姨报仇,你帮我。”

“好。”

人心掺不得一点坏,否则就会有报应。

即便林言钧当年要害的是成桑榆,即便温唯的死是一种意外,但是,那条限速四十的小路,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存了杀人的心,就不会害死温唯。这笔账,她心里清清楚楚。

林庭许早间用完早饭,在客厅里坐了许久,眼睛频频往楼上瞟。

只见到林清晏从楼上下来,面色憔悴,一看就是一夜没睡好的模样。

“大伯早。”他在林庭许身边坐下,大拇指揉揉眉心。

“早,晏之啊,阿酒怎么了?身体还是不舒服吗?”林庭许一脸焦色,“这孩子身体这样不好,以后可得好好休养,回头我让德暄跟着你们回去。”

“大伯……”林清晏轻声打断他,伸手拍了拍林庭许枯老的手背,“阿酒在您书房等你。”

“书房等我?”林庭许面露不解,却也没多问,让德昭扶着他匆匆就往楼上走。

林言钧本来也同林庭许一起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也不知在看什么。

“三婶果然得伯祖父的心,伯祖父的书房,咱们家可没几个人能进去。”

林清晏没理他,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

温酒坐在林庭许的书房里,脚边放着一个大大的木箱,木箱上拴着一把老旧的锁。

林庭许进门的时候,她站起身,转身恭恭敬敬朝林庭许福了个身,唤了一声:“林伯伯。”

林庭许抬手摆了摆,示意她赶紧坐下:“老宅乌烟瘴气,我知道你们不喜欢,还耐着性子陪了我这个老头子几天,委屈你了。”

温酒坐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提了提嘴角,勾出一个极淡的微笑:“不委屈,应该的。”

林庭许闻言笑得越发开心,连道了好几声“好孩子”。

“你今天特地来找我,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温酒起身搬起那个大箱子,有些沉,她踉跄了两步,把箱子放在身后的一张大几上面,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到林庭许面前。

“您向我打听温姨的生活,她近些年爱吃的菜,爱喝的汤,喜欢的颜色,看哪些书,画哪些画,却不肯打听她的现状,不肯问一句她最近好不好,身体怎么样……”

林庭许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番话,但这番话多少也都是真的,面色一下有些尴尬。

“我知道,您怕她过得不好,您会忍不住去找她;怕她过得好,担心她已经忘了您。可您……”温酒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涩意,“可您想没想过,她如果不在了呢?”

仿佛晴天霹雳,林庭许耳边一阵轰鸣声,震得他眼前一黑,随即是头晕眼花,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她还那样年轻……”

和他比起来,温唯的确年轻很多,他长她十八岁。

遇见那年,她十五,他三十三。

相爱那年,她二十,他三十八。

如今他尚在,她却已经不在了。

温酒把钥匙往林庭许身前推了推:“这是那个箱子的钥匙,温姨走后,我只留下了那件旗袍和这个箱子,箱子里应该是她想送却送不出去的礼物。”

林庭许到底年纪大了,撑着椅子站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颤巍巍拿过钥匙就往箱子那边走,忘了拄拐杖,差点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摸索着开了锁。

温酒心里太酸,撇过头不去看。

那箱子里是满满当当的一箱男式睡衣,颜色不多,都是林庭许喜欢的,每一件都是温唯按照他的尺码,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他们有四十三年没见了,这箱子里是七十七件睡衣,每年两套,春夏一套,秋冬一套,一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年。

林庭许突然就想起那年,他的睡衣裂了个口子,还未来得及换新的,被温唯瞧见了,打趣道:还是林家的大爷呢,瞧瞧这衣服都破成了这样,裁缝也不给你做得扎实些,还不如我给你做呢。

他笑着说:那好啊,以后你给我做,我只穿你做的。

她离开之后,只留下一套做了一半的睡衣,他却把那半套睡衣藏在衣柜最角落里,视作最珍贵的东西。

八十多岁的老人家,伏在那箱睡衣上泣不成声。

“温姨是四年前被林言钧的手下开车撞死的,他们原本的目标是林清晏当年的女朋友,却阴差阳错撞死了温姨,肇事逃逸。温姨死了,连个说法都没有,她和你们林家是不是有仇?亲生女儿死在你弟弟手里,自己又死在你侄孙手里……

“我知道你们林家势力大,我也知道我一个人根本做不了什么,以卵击石的残酷我早就明白,所以我不介意,借刀杀人,不介意用任何一个人当做垫脚石,我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去做我想做的事。

“我心里住着一个鬼,没有良善可言,如果您对温姨还有几分情分,不要让我失望。”

她原是已经打消了将温唯已死的消息告诉林庭许,她原本也是可怜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对心爱之人的牵挂和对自己的磋磨。

可现在她已经顾不上了,什么都顾不上了,新仇旧恨,她突然觉得林庭许太过懦弱。

当年温唯离开林家,是因为亲生女儿被林庭让害死,她万念俱灰,失望之极,选择背弃,选择一个人纯粹地去思念。

可林庭许做了什么?他放过了林庭让,依然庇护着他罪孽深重的弟弟。

如今,温唯死了,死在了林庭让的亲孙子手里。

温酒的脚步还有些虚浮,离开书房的时候,连门也没有关。

德昭站在书房外,看着书房里白发苍苍的老人哭得像个孩子,他想起当年林庭许接过林家掌家人位置的时候,前老太爷说过的话。

林庭让是他的亲弟弟,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无论日后林庭让做什么,都要庇护其周全。

林庭许生性过于善良,那种善良或许更适合用软弱来形容,尤其是对待自己的亲人。

以至于当年小小姐一出生就死了,他也没能下得了狠心惩罚林庭让。

温酒下楼的时候,林清晏就站在楼梯口,看到她下来,伸出手去接她,眼睛里带着一点忐忑紧张。

温酒了然,抬手把自己的手放进他摊开的大掌里。

“回家吧。”她太累了,她也不想再在这辉煌大气的林家大宅里待上一秒钟。

林清晏握紧了她的手:“好,我们回家。”

路过客厅,林言钧靠在沙发上,饶有兴致地瞧着温酒:“三婶不吃过早饭再走?”

温酒脚步一停,脸上诡异地浮起一脸温和的笑容,看上去没有一丝一毫的杀伤力,转头看向林言钧的眼睛,不偏不倚,正对着。

“林家的早饭我还能吃很久,可是贤侄你,好好珍惜吧,说不定哪一天就吃不上了。”

说完面色一敛,抬脚就往大门外走。

林言钧坐在沙发上,双眼微眯,周身一阵戾气:“呵,口气不小。”

温酒自上车以后,一直到回家,没再开口说话,一直闭着眼睛,任林清晏说什么,都像是没有听见似的。

林清晏坐在她身边很是挫败,好不容易两个人关系亲近了许多,这下又不知会疏离成什么样子,可又觉得自己的确是活该,颇不是滋味,看着温酒恬静的侧脸,林清晏心里跟猫抓一样难受。

甫一下车,一声黏黏糊糊的猫叫就迎了过来。

温酒看见肥嘟嘟的乌檀正坐在大门口,远远看着就像一个毛肉球,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冲自己瞧着,然后站起来,吭哧吭哧地朝她跑过去,一跃跳进温酒怀里,一声声甜腻的“喵喵”声,听得人骨头都要酥了。

乌檀殿下表示,几日不见心上人,十分想念。

毛绒绒的尾巴摇来摇去,蹭得温酒的手臂酥酥痒痒,很是舒服。

温酒脸上这才挂上了浅浅的笑。

林清晏不得不在心里为乌檀喝了一把彩,好猫!

温酒抱着乌檀就直直往楼上走去,可到了楼梯口,还是踌躇了一会儿,终是停了脚步,转过身对林清晏道:“别乱想。”

林清晏十分茫然,他此刻是半分都摸不准温酒的意思,生怕再会错了意,让她更不高兴,一个人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转头问康伯:“你说,她这个意思是什么?”

康伯被问得语塞,心道:我又不知道老宅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是什么情况……

但还是十分好心地跟自家三爷说:“应该是让您不要胡思乱想的意思。”

心里还在暗叹,当真是一物降一物,如今温小姐是把三爷吃得死死的。

林清晏摸摸下巴,不要胡思乱想,她的意思是她没生气,不会不理我,不会挥挥衣袖转身就走。

心下大定,他的面色都不自觉好了起来。

“对了,康伯,大伯让我把德暄带回来了,您安排一下他的住处,日常起居,然后准备准备,我一会儿去湖边钓条鱼,晚上做给阿酒吃。”他计划得喜滋滋。

康伯却不得不出声提醒他:“三爷,新一批的藏品到了,您得去验一下,拍卖行、博物馆还有古董店里,都候着呢。”

林清晏眉毛一垮,十分不情愿地去了书房工作。

而温酒,此刻便是坐在书房里,磨了墨,铺好了纸张,下笔的每一根线条,都似乎是在还原当年的那副《醉卧美人图》。

乌檀就趴在她身边的小塌上小憩,伸直了肥身子,却还是像一滩水一样,在小塌上瘫成了平的。

这一下午,你不打扰我,我不打扰你,竟也过得快。

林清晏放下放大镜,抬头去看时间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近五点了。

草草收拾了一下,就下楼去给温酒做饭。

他第一次和温酒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就知道,虽然面上不显,嘴上也不说,但温酒却是打心底里喜欢这样平凡和乐的相处,她喜欢有人为她做饭,喜欢有人陪她吃饭。

起初温酒每道菜都会吃,不偏不倚,完全看不出喜好。

可后来,林清晏宠着纵着,倒是逼得她露出了几分真性情,她不爱吃胡萝卜,每每看见都是条件反射地皱眉,虽然那痕迹浅得不易察觉,但还是被林清晏发现了。

她不爱吃辣椒,不喜欢黄瓜,不喜欢冬瓜,不喜欢葱。

喜欢莲藕,喜欢干百合,喜欢莴苣,喜欢南瓜……其实她的喜好很明显,不过是从前刻意掩饰,不想让人察觉。

想来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明明看着温酒笑得和善温婉,却依然觉得疏离客套。

因为从前的她缺少情绪,她永远在微笑,笑得动人,可除了这笑意外,旁的却是再没有了,一个人没有情绪,那便像极了一个假人。

做完饭,林清晏亲自上楼去叫她。

书房的门没锁,轻敲两下,推门进去。

却见温酒站在窗前,怔怔地看着窗外,单薄而又虚幻,好像下一秒就要散在空气里了。

桌上摞着一沓宣纸,每一张都画着人,或站或坐,或俯或卧,形态优美异常,却都有一个共同点——没有脸。

那原本应该风华万千的脸上都是一片空白。

“阿酒,吃饭了。”他声音轻缓,有着显而易见的怜惜和愧疚。

温酒猛地回过神,抬手揉揉僵硬的脸,轻声答了声好,跟着林清晏去了餐厅。

满桌的食物,都是温酒喜欢的菜,可见林清晏平日里观察入微,真真是把她放在心尖上。她心头一暖,可到底心情不好,连带着胃口也小了几分,半碗米饭都没能吃完。

林清晏也跟着放了筷子:“还是哪里不舒服吗?”

温酒摇头:“胃口不好,你吃,我看着你吃。”

她坚持,林清晏无奈,只能顶着温酒的目光,继续吃饭。

温酒一直在看林清晏的脸,她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要看清楚这个男人的脸,她不想一生都不知道她喜欢的这个男人,究竟长着一张怎样的脸。

可现实就是现实,她看得眼睛都酸了,最后却只能自嘲一笑。

“林清晏,我以后不想画画了,我想学点别的东西。”

林清晏擦嘴的手一顿:“那就不画了。你想学什么?我陪你。”

“跟你学鉴赏吧,挺有意思的。”她动了动嘴皮。

古玩鉴赏是门学问,很高深的学问,林清晏自小就是练的童子功,从小就被林庭许带在身边,接触的都是各类文化,不同流派,又多又杂,加之林家处处都是古董,打小就练出了这眼力。

说实话,温酒说学鉴赏,其实难得学成。

可林清晏愿意宠着她,顺着她,就是她要去学做炸弹,林清晏也能帮着她,

“好,你想学,我就教你。”他握着温酒的手,冰冰凉凉跟捏了冰块一样,拇指在她的手背上轻轻蹭了蹭,“我们去散会儿步,好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温酒看着他,想起了刚相识那会,他也是这样的小心,生怕唐突了自己。

这回换温酒怜惜他了,他把自己放得太低,低得让人心里发酸。

“好。”

一个字就能让林清晏喜上眉梢,乐得像个孩子。

他其实很容易满足,不过是患得患失,加之愧疚心作祟,总觉得自己配不上温酒,也留不住她,着实自卑得很。

温酒鼻酸,林清晏是天之骄子,生来含着金汤匙,人生成功而又优秀,又有什么好自卑的呢?却是因为她,恨不得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唯恐失去她。

可他做错了什么呢,从头到尾,不过也只是一个受害人,一直躲着敌人的攻击,顾及林家,而迟迟不肯出手反击。

温酒的手在林清晏的手掌里动了动,然后缓缓张开一直蜷着的拳头,五指同林清晏的五指相缠,十指相扣。

林清晏的眼睛倏地亮成了两颗星星。

秋夜如水,山里潮气重,往远处看,朦朦胧胧像是笼着轻纱。

“林清晏,我们结婚吧。”

山里幽静,温酒的声音清软,语速缓慢。

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林清晏的耳边、心上,震得他头晕目眩,耳鸣眼花,一个踉跄险些站不住。

“你说什么?”他固执地停住脚步,拉着温酒的手,执意要对着温酒墨玉似的眼睛,他的声音甚至有些发颤。

“迟早都是要结婚的,所以,我想早一点,早一点心安。”

她还背负着许多厚重的包袱,她原本应该责备林清晏,甚至再早上数月知道温唯车祸的真相,她对林清晏一定会有心结,有隔阂。

可她现下,却不忍心责备他,不忍心怪他,甚至心疼他,心疼他一直生活在别人的威胁算计里,心疼他在她面前那么卑微。

温唯死后,她又有了软肋,心尖上那处再一次暖了起来。

爱是什么,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曾经她浮萍无依,活成一条鱼,活着忘着。

而现在,她却希望能记住和他相处的每一秒,那每一个眨眼都让她珍惜,让她欢喜。

所谓不破不立,当所有一切全部被撕开,她看到的除了丑恶,还有一颗真心,暖烘烘的,被这个男人递到跟前,唯恐她不肯收下。

“明天我想去剪个头发。”温酒仰头,月光下素白的脸颊越发显得白皙光洁,就像是树上的一簇玉兰。

“好,我陪你去剪头发。”他的大掌滑过温酒的发间,一梳而下,发梢溜过他的指间手背,温柔眷恋,然后落下。

秋风带起几缕发丝扬起,明日便是新的开始。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

当一切过去,我希望我能摆脱过去的所有,今后再无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