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鱼(下)——温酒番外
那一夜于她来说,缓慢得如同一个世纪,她把那脏兮兮的棉被裹在身上,眼眶里堆满了泪水,头顶上隔着一层塑料壳,还能听见那只小野猫微弱的叫声,一声又一声,温和而充满着安抚意味。
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在迷迷糊糊里半梦半醒。
天尚未亮的时候,扫地阿姨的大扫把在地上拖拽,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她。她试着举了举手抬起头顶的塑料盖子,外面依然黑蒙蒙一片,只有车站那个老旧的路灯还亮着,路灯下,一个阿姨正在扫着地上的薄雪。
她想了想,然后从垃圾桶里爬了出来,清晨的北风从小巷横穿吹过,带起一阵刺骨的寒冷,小小的她蜷成一团,冻得青灰的脸蛋早就没了半分血色。
她不敢回去,她记得母亲临走前说的话,千万不能回去,千万不能出声。
她躲在巷口的矮墙后面,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往外看,那只小野猫不知从哪里回来,钻进她的怀里,带来一阵毛绒绒的暖意。她忍不住把手放到那只小野猫的肚子下面取暖,软乎乎暖融融。
不知过了多久,清晨的阳光终于透出一缕光线,燃亮了半幅天际。
第一班公交车停进了车站。
一声尖叫震醒了方圆的雀鸟,扑打着翅膀从远处一飞而过,随之而来是带着金色的太阳光,能清楚看见天边的云都透着金边,让人无法睁眼直视。
“杀人啦……”
她躲在矮墙后一愣。
看着人群潮水一般聚拢,她猫着身子混进四周跑过去围观的人群里,远远看见瘸腿裁缝倒在裁缝铺门口,血已经浸湿了半边身子,脸朝下趴着。
有血迹通向一栋老旧的楼房。
她有些不敢挪动脚步,突如其来的恐惧让她恨不得缩进最黑暗的角落里躲起来,什么都不看,什么也不听。
望向二楼那扇窗户的眼睛,积聚着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过她脏兮兮的脸颊。
“妈妈……”她蠕动了两瓣唇肉,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从楼房里出来一个婆婆,一边跑一边大喊:“造孽啊,造孽啊!这连老师把他老婆杀了……太吓人了……”
那婆婆出门洞的时候,还被她绊了一跤,狠狠摔在地上,却还不住地往前爬,好似身后有厉鬼纠缠。
她本来应该回去看看,看看她的母亲是怎样死在那个变态手里。
可她的脚却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往后挪,离开聚集的人群,往外跑去。
她记得昨晚母亲说的话——
阿韵,你听妈妈说,你安静地躲着,不要出声,妈妈一会儿回来接你。如果到明天我还没来接你,你就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坐707去火车站,然后去樊城找外公外婆,千万不要回来,千万要好好活着。
千万不能说话,千万不能回去。
这世界哪怕再残酷,再艰难,都要活下去。
她攥紧了羽绒服口袋里的钱,转身就跑,北风刮在她的脸上,眼泪泡过的地方被风刮得生疼,好似要活活剜下来一块肉一般,泛出赤红的颜色。
707公交车,通往火车站。
她一辈子都记得那一天,一月二十一号。
那天下了一场暴雪,覆盖住这个城市所有的不堪和罪恶。
可那场雪,永远都散发着浓郁不散的血腥味。
老天爷似乎对她格外苛待。
而她似乎也如父亲所说的那般,存在就是原罪。
她在火车站被人拐了,一张充满了乙醚味道的手绢,决定了接下来暗无天日的三年,颠沛流离。那三年她见过世间最丑陋的人心,最可怕的黑暗,最脆弱的生命。
再醒来,已经被关进了一间小屋,同十几个孩子关在一起。
已经不知道身处何处,也不知道离家多远。
房间最上面留了一扇小窗,焊着数根铁栏杆,像个囚笼,而他们像极了即将死去的被囚禁的鸟。
她死死咬着自己的小拳头,不发出一丝声音,听着耳边混杂尖锐的哭叫声,她蜷缩在角落里,把自己当成了一团空气。
忍辱偷生,是母亲死前教会她的最后一件事。
不要说话,不要回去,活下去,是她母亲死前交代给她的最后三件事。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伸过来推了推她,转头对上一双眼睛:“你害怕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叫阳阳,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哑巴吗?”说着那个小男孩就要伸手过来掰她的嘴巴,她把嘴抿得紧紧的,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小男孩。
阳阳悻悻收回手,挤过来蹲在她身边:“你不要害怕,乖一点,他们就不会打你。”
她一声不吭,转过脸盯着地面发呆。
半晌,那小男孩喃喃自语道:“真是个小哑巴啊。”
开春她便六岁,那一年,世界天翻地覆。
六岁的连韵,一夜长大,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总是像裹着一团雾气,谁也看不清,看不透。
同她关在一起的孩子,陆陆续续消失了不少。
阳阳说,他们都被卖出去了。
卖到哪里?她眨了眨眼睛。
“卖到山里去啦,那也总比我们好,他们以后有家有饭吃,我们剩下的都是要被当成小乞丐拖出去讨饭的。”
阳阳说着,手还比划着。
他是个残疾孩子,左腿瘸着,瘦得厉害,辗转了好几个地方都没能卖出去。
她也是一样,从被关进来的第一天起,她也见过不少“买家”,可他们都嫌弃她,一来是个女孩,行情向来不好,二来不会说话,长得也不讨喜,一张死人脸上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看着就晦气。
拐了她的人贩子喝着酒,吃着花生道:“卖不出去就算了,你看这丫头,是个讨饭的好苗子,看着惨兮兮的,还不会说话。”
一句话决定了她的命运。
她变成了一个小乞丐。
阳阳曾经问她要不要逃走。
她沉默很久很久,只是缓缓地摇头,盯着地面发呆。
前些日子逃走的孩子,有几个被打断手脚抓了回来,成了重度残疾,只能趴在地上像只青虫一样蠕动,还有几个再也没回来,她不会天真地以为他们逃了出去。
八成是死在外面了。
以卵击石太残酷,她冒不得险,因为她要活下去,要四肢健全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每每经受不住,她总会想起母亲那张笑意盈盈的脸,明明无时无刻不想逃走,却还能笑着应付父亲,静待时机。
不得不说,她继承了她父亲的疯狂和狠戾,也继承了她母亲的聪慧隐忍。
对自己越狠越忍,才越有希望。
六岁,锋芒已经长在了心里。
第一次被带出去,她被换上了一件极破烂的衣服,根本遮蔽不了这世界的霜刀雪剑。她被一个女人抱在怀里,两人蜷缩在刚刚开春、尚还余着倒春寒低温的街头,面前放着一个破碗和一张纸。
她想起阳阳叮嘱的话,你乖一点,机灵一点,多讨些钱回来,他们就不会打你,也不会故意把你弄成残废。
阳阳是两三岁的时候被拐卖的,生得瘦小,看着模样就是个养不活的,总是卖不出去还喜欢哭,受过不少磋磨,连左脚都是被摩托车轧瘸的。
她的小手在衣袖里攥成拳头,咬着下嘴唇,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看上去可怜兮兮,实在是有些让人不忍心。
每每有人路过,她会拿那双眼睛看着他们,看得人心头发软。
她第一次“上工”就讨了不少钱回来,连带着那天晚上,那些人大发慈悲多给了她一床破棉絮,还多给她盛了一勺饭。
这一勺饭就是她的一条命,一颗米都不能剩,因为她要好好活下去。
晚上睡觉前,阳阳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她想笑,却发现自己早就笑不出来了,心里升起的,是浓浓的自嘲和悲戚。
她有些绝望,因为她不知道她会等到什么时候。
毕竟还是一个六岁的孩童,谁又能指望她有异于常人的心性?能坚持到此,已经是她能背负起的最大重量了。
可即便她再听话,也有挨打的时候,那些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讨不到钱的时候,他们就是出气筒,没有丝毫的顾忌和怜惜,打完往往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忍着疼痛和折磨,不能生病,病狠了是没人会管的,只等着奄奄一息然后被扔出去等死。
他们总是有新的孩子送进来,也总有新的孩子消失,卖掉的卖掉,死的死,残的残。
那些脆弱的、一折就断的幼小生命,都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在那些折磨新孩子的夜晚,她总是辗转难眠,噩梦连连,她在想,她温柔美丽的母亲是否也是这样受尽折磨,被摧残致死。
更可悲的是,凶手是母亲的丈夫,她的父亲。
她承受了来自这个世界最大的恶意,和最恶毒的玩弄。
是否是上辈子做过天怒人怨的坏事,否则为何会有这样的命运?
她努力扮演着一个听话的哑巴,努力“上工”,努力活下去。
那一天,“家”里来了一个男人,西装革履,魁梧高大,坐在客厅里,眼睛略过一个一个孩子。
“你们把这些孩子管教得很好,不想郯城那样不像话,我会跟上面说的。”
她记住了那个声音,记住了那个人,那个人的额角有一块暗红色的疤,狰狞而又可怖。
那是她熬过的第三年。
她因为营养不良依然很瘦小,看上去依然像个五六岁的孩子。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客厅里的那台破电视机播放天气预报的时候,总是说温度创了历史新低。
她冻得厉害。
白日依然要出去“上工”,一个人,蹲在最繁华那条大街的人行天桥下,身前放着一个塑料碗。
她头晕脑胀,三年的折磨一夕爆发,她缩在桥底下,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发起了高烧,烧得眼睛都模糊了。她好想有人能来救救她,她好想母亲柔软的手牵着她离开。
她是不是等不到机会了?是不是注定了会死?
大约是因为她一直都很会讨钱,那些人到底还是把她抱了回去,草草喂过两颗退烧药就没再管。这两颗退烧药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如果能熬过去是福,熬不过去是命。
可她怎么甘心。
那一年冬天,冻病了好几个孩子,那些人买了一些退烧药回来按人头发放,每人两颗,没烧起来的就把药先放枕头底下,烧起来的就喂下去。
她吃了两颗退烧药,迷迷糊糊蜷在破烂的小床上,半夜猛地惊醒,一头栽倒在地上——烧一点没退。
如果到天亮,她还不能退烧,大概她的命也该到此为止了。
不甘心啊,熬了三年,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她看到隔壁床小姑娘枕头下面露出来的小纸包,那小纸包里包着两颗退烧药。
没吃,想来是没有发烧。
她怔怔看了许久,才伸手过去,拿了那两颗退烧药,没人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在这样的环境里,每一个孩子都是对方的亲人,都是他们相扶着走下去的勇气。
她吞咽着口里的口水,带着干涩的铁锈味。
不能死,要活下去。
她是看着那个小姑娘断气的。
小姑娘第二天早晨发起烧来,来势汹汹,他们以为小姑娘吃了药,却还在发烧,就那样放弃了。
连韵被放了一天假,在“家”里休息,她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姑娘烧得气若游丝,到了傍晚,小姑娘睁开那双肿胀的眼皮,看了连韵一眼,终于断了气。
她活了下来,可明明活着,却觉得生不如死。
从前失去父母,她没放弃;成了乞丐,也没有放弃,却在那个小姑娘死后,轻如纸薄却又重于山陵的一条人命,几乎要将她压垮。
从那一天起,她变成了一个鬼,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也永远无法放弃自己。
也是从那一天起,她几乎是无师自通地画起了人脸像,尤其是眼睛,一开始画的是那个病死小姑娘临终的那一眼,就在门口的沙地里画,却犹如点睛真实,十分骇人。
就这样吧!
就这样被折磨着,顺其自然到该死的时候,再也不挣扎了。
一周后,大雪覆城。
她裹着破烂衣裳坐在街头,犹如行尸走肉。
九岁,她的生命彻底没了希望,她就像垂垂迟暮的老人一般,数着日子等着被老天爷收走。
她就是在那个街头,遇见了温唯。
前半生唯一的救赎。
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她坐在街头,看见一双青灰色的麓皮靴停在了身前。
温唯蹲下身,蹲在了她的身前,一双温润的眼睛看着她,慈悲而又温暖。她就在那一刻突然哭了出来,那是她自母亲死后见过的最温柔的眼睛,像极了母亲,甚至比母亲更妥帖柔和。
温唯从手包里抽出一条手帕,一点一点擦拭着她脸上的污渍和泪水,然后伸出那只柔软的白皙的手,从她的头顶顺着捋下来,没有丝毫的嫌恶和恶心,毫不在意她浑身的肮脏。
“你愿意跟我走吗?”她问。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一丝声音。
温唯带走了她,不,应当是买走了她,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也不知道温唯究竟跟那些人说了什么。总之,她被放走了,跟着温唯,穿着那一身破衣裳,跟在温唯的身后,坐了火车,坐了汽车,辗转到了曲白镇。
那一天是一月十五日。
“你叫什么名字?”
她闭着嘴摇摇头。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你的过去就像今天被剃掉的每一根头发一样,只有被剥离了你的身体,你才能重新活下去。老天爷既然没让你死,那便要堂堂正正地活,过去属于那个小乞丐,不再属于今天的你。”
温唯拿着剃刀,同她坐在天井里,给她围着一个大大的围裙,把她的头发从发根处剃掉,露出青色的头皮,“你要把自己活成一条鱼,七秒的记忆,学着遗忘,学着接受新的存在。”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温唯念着诗,声音温柔多情,“望你今后无忧无虑,从今天起,你就叫温酒。”
她看着洞开的两扇古朴大门,门外青石板路上,有孩子撑着油纸伞跑过,银铃般的笑声落在空气里,像泡泡一样轻轻散开,她听着,眼睛一眨,泪水潮涌,湿了整张脸庞。
“谢谢。”
声音残破嘶哑,犹如一盏破风箱发出的难听声音,但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温唯给她准备了很多的衣服,每一件都塞着厚厚的棉絮,穿在身上,挡住了刺骨的冷意,带着棉帽,这是她已经多年不曾感受到的温暖。
她身上伤疤很多,瘦骨嶙峋,发育不良。
温唯顿顿都将她喂得饱饱的,唯恐她有一分饥饿。
镇医院里,她成了常客,光是调理身体就花了两年的时间,眼看着慢慢健康起来,身材却依然瘦小,身体底子也依然单薄。到底是受过多年的磋磨,温唯也不计较,只道:“瑶瑶楚腰,也是风情,健康就好,顺其自然。”
温唯性子温吞,说话做事都是一派文人之气,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闺秀的模样,教导温酒自然也是按着这一种模式来。教导她如何站立,如何蹲坐,从描红开始练字,每天都是二十张大字,一刻不停地练。
温唯还买了小学课本,回来教她读书。
一个字一个字地认,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温唯不许温酒哭,也不许她露出那样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温唯教她笑,笑得温柔恬静,安然雅致。
“只有笑,才是最好的面具,遮住你想遮住的一切,不被任何人察觉。”
母亲要她活下去,温唯教她如何活。
她一生有两个母亲。
给了她两条命。
温唯待她犹如亲生女儿,倾囊相授,全心抚养。
她待温唯犹如生命之救赎,珍而重之,万物不可与之匹敌。
连韵已死。
温酒将生。
老天终于给了她一线生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