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旧债
康伯一大早就忙活起来了,这宅子里头一次有了正经女主人。从前虽然知道温酒早晚要嫁进来,却始终还是将她视作客人,进退有度。
而如今,可是正正经经的女主人,自然许多事情都不能像从前那样对待了。
吩咐厨房熬了补血气的红枣粥,按着温酒一向清淡的口味备好了小菜。
到了上午十点,两人还没从房间里出来,康伯却是半点不着急,还吩咐众人,谁都不许上楼打扰。
阳光艳的很,山里的阳光更是脆亮脆亮,透过窗子照进来,满屋里大红色“囍”字被照的晃人眼,一室暖意洋洋,不仅是人气,更多的是喜气。
和从前冷冷清清的屋子差别太大,好似两个世界。
康伯站在院子里往屋里瞅。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那么一点点的,把屋里细细碎碎的东西都陆陆续续换掉了,林清晏更是乐得置办成了成双成对的。
拖鞋,杯子,碗,还有沙发上的抱枕,屋里的挂件小玩意……
单就是看一眼,都知道这屋里住了一对小夫妻。
温酒疲累的厉害,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身清清爽爽,穿着绵绸的长睡裙,妥帖的窝在林清晏的怀里。
屋里还余着暧昧的气息。
“早上好,林太太。”林清晏闭着眼睛,环抱着她,下巴搁在温酒的发顶。
温酒脸色绯红,局促地动了动,这才发现腰酸疼的厉害,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抬手推了推林清晏的肩膀。
“我饿了,想吃饭。”声音沙哑,平添几分撩心的性感。
林清晏修身养性多年,这一朝入了红尘道,倒是有些难以自持,手臂紧了紧:“别动,我先去去洗漱,下楼给你准备吃的。”
翻身下床,在温酒额头上落下一吻。
窗外有鸟鸣,扑吱扑吱从窗棂上略过,阳光斑驳的投射进来,温酒睁开眼睛,用手挡了挡。
尽堪活色生香里,拥顾双栖过一春。(注1)
康伯守在楼下,看见林清晏下来,眉眼乐乐呵呵。
“三爷,夫人起了吗?我准备了饭菜。”
林清晏笑的开心,拍拍康伯的肩膀:“这两日辛苦大家了,家里有喜事,今儿个给大家放天假,我准备了红包和喜糖,劳烦您一会发一下。”
康伯脸上的褶子都笑的快飞起来了:“行行行,我这就去,这就去。”
温酒换了身红色的裙子,这是她从来不肯穿的颜色,太过明丽,和血一样,让她难以接受。所以她一向都是以素色衣裙为主,成日里整个人都冷冷清清,连一贯温和的笑容里都余着凉意。
大红挑人挑肤色,能把这种艳丽的颜色穿出效果来的女人,都是各有各的风情。
今日这红色上身,衬的她气色难得的好,杏眼桃腮,面若桃花。
一双盈盈水眸瞧着林清晏,好似摘了面具,露出了她原本最真实的模样和娇俏来。
“夫人好。”
康伯眼前一亮,大声喊道。
温酒被这声“夫人”惊住了,半晌竟是突然笑出来,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康伯这声夫人,倒是把我叫老了好多,康伯还是叫我阿酒吧。”
“这不合规矩。”康伯摆摆手。
林清晏给温酒摆好了碗筷,过去接她。
“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这边又不比老宅,咱们不讲那套老规矩。”
“行,听三爷的,那我先去忙了,你们先吃饭。”康伯手附在背后,准备去发红包和喜糖。
温酒不习惯穿红色,一只手在裙摆上不自在的拽了拽。
“很好看。”林清晏低头,猛地在她唇瓣上轻轻一啄。
“吃饭吧。”
温酒腹中饥饿,老早就闻见了红枣粥的香味,又浓又稠,绕在鼻子前,勾的人馋得慌。
入口温度刚刚好,不凉不烫,搁了少许冰糖提味,温酒一向不爱甜,却难得盛了两碗。
饭桌上谁也没说话,但空气里好似沾了蜜糖,偶尔对视一眼,都能看见对方眼里的情意。
突兀的电话铃声劈开屋里安宁的空气。
急促而又慌张。
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康伯接了电话,面色猛然沉了下来,一言不发。
“康伯,怎么了?”林清晏搁了筷子,心里突然顿了一下。
“三爷……”康伯抿抿嘴,“老宅的电话,昨儿晚上老爷把二老爷手里的势力收了回去,今天早上八点,二老爷……去了。”
“叮”——
勺子落进碗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两人齐齐看过去。
只见温酒手里的勺子,稳稳落在碗里,她面上没了表情,却莫名透出几分妖异,衬着那一袭红裙,竟让人有一瞬的心惊。
“去老宅走一趟吧。”
说着便起身上楼换衣服。
林清晏看着温酒的背影,眉心皱起。
“那边怎么说?”
康伯半弯着身子,凑近了轻声道:“老爷说,是时候清清旧账了。”
“看来这天要变了,咱们多做准备,我怕林言钧狗急跳墙,晏园这边的警卫加强一倍,通知贺齐他们,动作快些。”
“是。”
老宅此时气氛甚是凝重,大爷林清容带着二房所有人,直挺挺地跪在林庭许跟前,垂着头一言不发。
秋日里的风飒起,窗户洞开,那山风竟刮得窗户“哐哐”作响,枯黄的叶子飘进了几片,落在窗沿边的地板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有佣人欲上前打扫,却被德昭管家拦住,做了个出去的手势,众人闭着嘴,退身出门,整个厅堂里满满当当坐的都是林家人,三房均在,唯独差林清晏和温酒二人。
没人敢做声,这向来热闹的林家老宅,此刻便是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刻意敛起了几分。
林言语,林言堂几个小辈吓得面色煞白,端端正正坐在一边,眼珠子都敢乱转。
何时见过这种阵仗。
温酒和林清晏进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场景,偌大的厅堂,竟被这压抑的气氛挤得如同逼仄的空间。
“大伯好。”温酒率先出声,女声声线高亮,带着隐隐的沙哑,劈凿开这凝固的空气。
好似撕破了缺口,众人心里竟隐隐松了一口气。
“你们回来了,坐吧,有些事,今天要交待下去。”林庭许端坐在上座,双手脚覆于拐杖之上,一双眼睛直直看向外面,耷拉的眼皮垂下,看不清那神色究竟如何。
林清晏带着温酒在林言语身边坐下。
林言语大松一口,往温酒身边挪了挪,这三婶无论何时都能给人一种定心的安全感。
林言钧跪在下首,抬头望他们那边看了一眼,极恨极怒。
“老二走的突然……”林庭许刚开了口。
林清容在下方就是一句悲戚的轻呼:“大伯,我爸他死的不明不白,您……您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林庭许晒然一笑:“说法?找我讨说法,清容啊,你一向懂理知事,如今怎么也说起糊涂话来了。”
“昨天我想了很久,我知道自己年纪也大了,终归算是个老不死的白占着这林家掌家人的位置,下面的事我也早就力不从心了,清晏成了家,我仔细想了想,决定了这这林家交托出去,交托出去之前,我得先把势力整合一下,心里有杆秤,才好有下一步的打算。”
“老三老老实实的把手底下的势力交还过来了,老二却还霸着,这说不过去,我不过是收回所有势力,老二受了刺激,半夜心肌梗塞去了,你还要我说几遍。”
“还是说你的意思是,我把老二害死了,还不让你们知道真相。”
身处高位多年,林庭许饶是平日里再怎么和善,但毕竟是上位者,有着上位者的威严和狠意。
这最后一句话,生生把在场的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林清容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一个字都没敢说出来。
林言钧的脸色更是青了白,白了青。
温酒却是同旁人截然不同,她坐在那里,手里端着杯茶,有一口没一口的浅啜着,一派风轻云淡。
却是气势逼人。
“啪嗒”,瓷杯被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年纪大了,多多少少有些意外没法避免,怪只怪,二伯他把权利看得太重了些。”嗓音寒凉,那凉意透骨,恨不能刺进人骨头里去。
这个女人,撕去了温和的伪装,竟是一副铁石心肠,凉薄至此。
林庭许浑浊的双眼看着她。
好啊,好啊,温唯教出来的孩子,到底是比她好,狠得下心,知道保护自己,以后,他也就放心了,放心把林家交给她,把林清晏也交给她。
“你给我闭嘴!”林言钧面色狰狞,正欲起身向温酒扑来,却被德暄一巴掌狠狠压回了地上。
“世道轮回,报应不爽,不要以为欠下的债,躲过去一时,就一世都不用还了。”她盯着林言钧的双眼。
半分不怯,反倒是林言钧,被她眼底的冰惊的一激灵。
“晏之啊,你跟我到书房里来一趟。”林庭许站起身,朝林清晏招招手。
这架势,还有什么不明白。
林家二房,长子嫡孙,林清容林言钧,都输了。
温酒走到林言钧身边,白色长裙的裙摆在地上轻轻曳过,她伏在他耳边,那声音如同淬了毒的蛇信子:“林言钧,还记不记得四年前,长丰路上那场车祸。”
“我,回来收账了。”
尾音仿佛来自地狱,带着恨意和杀气。
屋子里的人看着,每一个人出声。
林家上下,除了老爷子林庭许,竟没有一个人的气势能压得过温酒。
林言语看愣了,心道:三叔这是娶了个妖精吧。
林庭许坐在书房里,身边放着温唯留下的箱子。
林清晏就坐在他对面,清清凌凌,不卑不亢。
“晏之啊,我这一生,最骄傲的事就是把你教出来了。”林庭许目光悠远,“我一生无子,我对二房有恨,虽然这些年一直下不了手,但也没打算把林家交到二房手里,当年,我进退两难,你的出生,是件好事啊!”
“我亲自把你抱在膝下抚养教导,一开始就存了让你接手林家的打算,只不过为了磨你的性子,这才放任言钧坐大,好在,你没让我失望。”
林清晏没有出声,心里却是自嘲一笑,这些年,他进退两难,如今看来竟像个笑话。
“阿酒是个好姑娘,比你温姨强,你温姨把她教得真好,我欠下的,如今都该还了,还完了,我才好干干净净去见她……”
他絮絮叨叨了许久。
林清晏听着,不发一言,从头到尾,都像一个局外人。
“这些年,他们手里总归是有些自己的势力,你要多小心,掌家令要收好。”
木质漆金的令牌被放到眼前。
这枚掌家令传了数百年了,如今,终究到了林清晏的手里。
傍晚,家里筹备起了丧事。
周家人带着周宁绾上门了。
脸色都不好看,从前拿这个准女婿当宝,可现下再看林言钧,竟是满脸的怒容,强忍着情绪给林庭让上了香。
踌躇半晌,拿出一个木盒,放到林庭许跟前。
“林老,咱们周家高攀不起林家,这婚事,还是作罢吧。”周老太太语气生硬,态度强硬。
林庭许抬眼:“老太君这是怎么了,我林家这才出了丧事,你周家就赶来退婚,传出去不好听吧。”
周宁绾红肿着一双眼站在最后,神色茫然怔忪,一双泪目定定地看着林清晏。
“哼,传出去不好听,那也是林家传出去不好听吧。”周老太太转身对着林言钧,“大少爷,赵家小姐肚子里的那块肉,是你的种吧。”
“我周家丢不起这人。”
这话一出,如平地惊雷。
连林言钧自己,都煞白了脸,身体晃了晃,咬牙强撑住,他原本还在想,掌家人的位置给了林清晏又如何,他还能凭周家再起来。
可如今……
他看向林清晏,目眦欲裂。
这事确实是林清晏做的。
就在温酒在老宅崩溃的那一夜,他让人通知刘张安,拿到林言钧和赵昕来往的证据,连夜匿名送到了周家,一同送过去的,还有数天前,赵昕去医院检查发现的一个半月身孕的病历。
断了林言钧的后路,才好把他赶尽杀绝。
他绝不会再手软,他现在有了妻子,有了软肋,所以必须用最硬的心肠去对付最大的敌人,用最坚实的盔甲护住他的家。
周宁绾得到消息,整个人都要疯了。
七年,她七年前放弃了林清晏,选了林言钧。
可到头来,她到底是选了个什么人,道貌岸然,心狠手辣,卑鄙无耻,她恨不得用最恶毒的话去形容那个男人。
她想回头了。
可回头之后,早就没人等她了。
这七年,她又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林清晏握着温酒的手,从头到尾都没有放开过,这姿态无异于是在宣告着温酒在林家的地位,令人羡慕,但也像一根刺,扎进周宁绾心里,疼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林家理亏,这婚事只能作罢。
周老太太带着周宁绾走出了林家大门。
回眸看了一眼林家老宅古朴庄严的房檐。
一巴掌狠狠落在周宁绾脸上:“蠢货,当年我就说过,林清晏必成大器,不可小觑,可你非要跟林言钧,可好,成王败寇不说,连人品都低劣至此。”
周宁绾低着头,长发挡住了她的脸。明明灭灭,多想是一场梦,醒来还是七年前。
温酒不愿意待在老宅过夜,林清晏上下打点安排了人手,便陪着温酒回了鹿鸣山晏园。
康伯还没睡,屋里灯火通明。
和康伯一起坐在客厅里的是霍恺和贺齐两个人。
眉眼好似结了霜,难看的厉害。
“我先回房休息。”温酒拍拍林清晏的手背,“你们聊。”
“嫂子好好休息。”霍恺和贺齐冲温酒点点头。
温酒回礼,这边上了楼。
“怎么了,这么晚过来。”林清晏道厨房冲了杯咖啡,他难得喝这玩意,可今夜摆明了是个不眠之夜。
霍恺手里递过一份资料:“这是之前林言钧走私古玩的证据,账目明细都在里面,是刘张安下午给我的。”
“直接送到谭局手里,他知道该怎么做。”喝不惯咖啡的味,不管加多少糖,他总是觉得苦,没有茶来的清喉。
贺齐手里也有一份资料,很厚,他拿在手里,指节泛白,连青筋都突了出来。
“这是什么?”林清晏指指那沓资料。
“你自己看吧。”贺齐说不下去,八尺大老爷们,眼圈都红了。
那是那日跟在林言钧身边说话的男人的资料,也就是四年前肇事司机的资料。
何涛,外号“阎王”,干的是人口贩卖和器官贩卖的勾当。
那厚厚一沓资料里,是这些年,何涛手底下各个分支的地理位置分别,还有……被拐妇女儿童的照片以及他们的相关资料。
其中有一张,被贺齐做了记号。
抽出来,那是一张五六岁孩子的脸,瘦脱了相,两颊凹陷,面黄肌瘦,头发脏乱枯黄,穿着一件褴褛的脏衣服,很难凭五官长相认出是谁,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墨玉似的眼睛,直直看着镜头,林清晏都不需要想,就知道那是谁。
资料上记着。
山城,芦安县火车站拐到晋市,女,约莫六岁,哑巴,找不到合适的卖家,转成……乞丐。
十七年前,温唯把温酒接走后不久,晋市窝点被人举报,一举被抄。
想来,是温唯当年带走温酒之后,报了警。
林清晏狠狠抽了一口气,他甚至不用去幻想,就知道温酒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在那种地方,做了三年乞丐,见惯了生死,看透了人情凉薄,精把她逼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猛地把那张纸倒翻到桌面上,大掌盖在上面,胸腔起伏剧烈,他撇开头,可贺齐和霍恺还是能看到,那逼红的双目,猩红的刺眼。
然后空旷的客厅里突然暴开一阵巨响。
一架花几和上面摆着的一盆山茶,被狠狠捋到地上。
“我要他。”
“生不如死。”
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甚至能闻见血腥的味道。
他知道了温酒心里的秘密,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温酒会说:为什么他不肯放过她。
就是不为温酒,单是为了这厚厚一沓资料上的每一个妇女,孩子,这人都该千刀万剐。
“何涛原来是给二老爷做事,后来转到林言钧手下,就一直为林言钧做事,这人口生意,也是二老爷转到林言钧手里的一条生意线,何涛做事稳妥,心又够狠,所以四年前那起车祸,林言钧交待要何涛亲自动手,以防万一,可偏巧遇上嫂子,那温姨成了替死鬼。”
原来是不知道该查谁,林言钧又捂的紧,所以四年前没查出来。
这笔旧账。
现在算,也不迟。
“把何涛抓起来,打断手脚,割了舌头,扔到街上去当乞丐,盯着,我要他生不如死。”林清晏此刻浑身的戾气。
就像是不小心放出的野兽。
稍一招惹,就是万劫不复。
“知道了。”
“林言钧,我亲自来对付。”
注:
1、元·王恽《繁杏锦鸠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