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秦书

林清晏在书房枯坐了一整夜,面对着漆黑的窗外。

满眼数百里的高大山脊,只有微弱的月光衬着,越发显得漆黑恐怖,甚至有着一种独身的凄凉。

太阳从山头的另一端升起。起先是暖融的微光,然后逐渐变红,又渐渐泛黄泛金,勾出山脊的轮廓,然后一点点染上颜色。

黑夜过去,他会留住这太阳。

从书房出去的时候,温酒已经起床了,正在花园里喂猫。

乌檀胖得厉害,温酒把小鱼干放得远了些,引诱乌檀勤快地往前多走两步。这多走两步,喵大人就不怎么乐意了,一口咬下小鱼干,非要窝在温酒的膝头打滚撒娇。

剪去了长发的她,看上去精神了不少。

这回倒是有了几分年轻姑娘的俏皮感。

他靠着门框看着温酒,鼻根有些发酸,只觉得怎么看怎么不够。

他心尖上的姑娘啊,一路披荆斩棘、伤痕累累。如果可以,他愿意从此为她遮风挡雨,她就活在一个安全无害的世界里就好,找回本该属于她的快乐。

温酒回头就瞧见了他,闭口不谈昨夜的事。

一边给乌檀顺毛,一边对林清晏说道:“我觉得乌檀越来越胖了,都快走不动路了,得减减肥。”

乌檀一听,奓了毛,委委屈屈“喵”了一声,两只大大的水滴眼里竟还聚了泪水。

朕的心上人嫌弃朕,朕好伤心。

林清晏低声轻笑,走过来,捏捏乌檀的耳朵。

“就照你说的来。”

温酒掂了掂乌檀,着实有些重了,把它放在地上,顺了顺猫头,偏过头对林清晏道:“去吃早饭吧,一会儿还要回老宅。”

林清晏搓搓脸,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万丈光在温酒身后。她今日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难得穿上一条牛仔裤,配上那头半短的头发,就像是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充满着朝气。

今日老宅还在停灵,明日出殡。

那些世家大族,从早上开始就络绎不绝到了老宅吊唁。

温酒始终没有露面,她一直在林清晏的房间里待着。

林清容在楼下没看见她,着实有些生气。身为晚辈,还是刚嫁进林家来的新媳,简直是目中无人,德行有亏。

想了想,还是跑上楼去叫她。

林清容敲门的时候,温酒正在看《浮生六记》。书边都被林清晏摸毛了,可见是常常翻阅,书侧空白处还有他做的笔记,实在是有趣极了。

敲门声响起,温酒起身去开门。

却见林清容面色十分难看,站在门口。他高出温酒许多,身材较为魁梧,站在温酒面前就像一座山。

“三弟媳,家中长辈过世,身为晚辈,无论如何都是要守灵的。昨夜你与晏之回去了,我就不说了,今日停灵,你全程不出现,你便是这样的教养吗?”

林清容此刻怒气满腹。他父亲死得不明不白,连最后一面也不让他见,如今小辈连面都不露,真当他们二房没人了。

温酒安静地听着。

半晌嗤笑出声,然后渐渐笑开,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食指揩过眼角。

“大哥,如果我出席这场葬礼,为二伯守灵,那才是真正的失了教养,才是真正的不忠不义、不仁不孝。”

“我真的很好奇,二伯是怎么教出你这样心思纯净的儿子的。”她语气带着嘲讽,“不如你去问问大伯,或者问问你儿子林言钧也行,看他们对我避而不见、在而不露的行为是否有半分微词。”

话音刚落,德暄就从走廊那头走过来,身边跟着司韶。

脚步停在林清容面前,恭恭敬敬地微福身体:“大爷,老太爷请您下去。”

林清容此刻越发激怒,侧头质问德暄,声线骤然拔高:“你说什么?”

“老太爷吩咐,没什么事就不要上来打扰三夫人,请您下去。”德暄挺直了脊背,目不斜视,眼皮微垂,声音没有半分变化。

“好。”

“好,好……”林清容狠狠推了一把门,那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转身就走。

林清晏在大厅,看着林清容满脸怒容下楼来,就知道他没在温酒那里讨到好。或许从前他还会心软,毕竟这位大哥心思淳朴,待底下的弟妹、小辈们也是一向宽厚。说起来,二房上下,也只有他拿得出手了。

可现在他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同情,淡漠地转开视线,继续同前来吊唁的人攀谈。

虽然掌家人交替的事情还没对外公布,但看这阵势,有点眼力的人都明白,这林家已经是交到林清晏手里了。瞧这里里外外,哪个对他不是言听计从,连林庭许本人都退在一旁,言语间大有让林清晏拿主意的意思。

只不过,听说这林清晏不声不响地把婚给结了。

而如今这位新上任的掌家主母,林三夫人,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这可是林家的大事,这灵堂上放着的,可是长辈。

这事倒是有几分蹊跷。可看着林家上下的态度,对她从头到尾不出现,似乎也是默认的,连吃饭都是由人给专门送上楼去。众人不由得心里生出了几分疑窦和错愕。

看来这林三夫人,不是个能小瞧的人。

温酒还真就在林清晏的房间安安静静待了一整天。

她向来也是个安静的人。从前在曲白镇老宅,一天到晚也难得和别人说句话,那样的寂寞她熬惯了。

再等到林清晏回房,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他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羹上来。那香甜的味道一下就漫散开来,温热清甜,里面放了莲子,去了莲心,融合着银耳百合的味道,十分舒爽香甜。

“闷坏了吧?”林清晏摸摸她的脸。

温酒接过碗,朝林清晏弯了弯嘴角:“还好,今晚咱们还回去吗?”

他知道温酒不喜欢在老宅住着,可如今也是没有办法:“今晚恐怕得在老宅休息了,明天一早要出殡,四五点就要起床。咱们赶来赶去太麻烦,也浪费时间,陪我待一晚好么?明天等我回来,交代完后面的事情,咱们就回去。”

温酒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更何况林清晏一向依着她、宠着她,什么事都考虑着她,尊重她的每一个想法。而今不过是在老宅休息一夜,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瞧你说的,我又没吵着回去,就在这边休息吧。”温酒喝完银耳莲子羹,把碗往林清晏手里一塞,“麻烦林先生帮我跑腿了。”

语气温柔豁达,林清晏抬眼去看,只见温酒眼底一片润泽。

她变了,摘下了面具,她其实是一个很温柔很豁达的女人。只不过这世界太残酷,荆棘太伤人,让她不得不披上厚厚的盔甲,戴起虚伪的面具,来保护羸弱不堪的自己。

“明天家里的事,你来打理,行吗?”

第二日出殡,林家上下大约都是要随去的,把林庭让葬进林家祖坟。

温酒自然不会去,那老宅上下的事宜便是要交给她来打理。作为新上任的林家主母,多少得露个面,得让林家所有人都知道,如今的林家主母是她温酒。

温酒这些年,白身习惯了,过着她的日子,世事都与她没甚关系。

如今突然要她打理事务,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要做什么?”她讷讷地问。

林清晏握住她的手:“不需要做什么,就这一次,让你露个面,以后再也不会让你操心了。明天你就准备准备家里午餐、晚餐,四处看看,检查检查卫生什么的。”

“只用做这些吗?”她从前偶尔听温唯提起,大户人家家里的当家主母是要做很多事情的。

“就这些,你既然不喜欢管这些繁杂的琐事,那索性就不管,也没有太大关系。”林清晏深知温酒不喜欢麻烦,比起高高在上的主母,她宁愿偏安一隅,闲来画画读书,不问世事。

“好。”她答应得爽快。

通常好的婚姻和爱情便是这样,夫妻二人,一起迈着步子往前走,能够为对方着想,能够为对方让步。

“早些休息,我晚上还要忙一阵。”林清晏起身,半躬着腰在温酒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等这阵子过去了,咱们回曲白镇度蜜月。”

这场婚姻,没有婚礼,没有婚纱,除了一纸婚书,什么都没有。

温酒似乎对这样形式化的东西格外反感。比起说得好听、做得漂亮,她更喜欢踏踏实实的好。只有每一步落在实处,才会让她安心。

可林清晏却总觉得,和别的夫妻比起来,这样总像是少了些什么,委屈了温酒。想来想去,决定了结了眼下的事情后,带着温酒回曲白镇住一段时间。

温酒闻言,眸光一闪,亮了亮:“好。”

过去的旧账正在一笔一笔清算,她在黑夜过后,遇到了一道阳光。那些腌臜的过去,在阳光下一点一点蒸发。

她突然觉得肩上的重量正在一点一点被林清晏分担过去,那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一开始,他利用她;

后来,她未尝没有利用他。

可是,最后,他们怀了真心,靠近彼此。一个屋檐躲下两个人,分享大雨和晴天。

温酒在林清晏屋里辗转了大半夜,许久没出现的失眠卷土重来。好像是习惯了那个充满了雪松味道的怀抱,现下一个人竟是有些睡不着了。

约莫两三点,林清晏回了房间。当他从身后将温酒揽进怀里,温酒这才能迷迷糊糊勉强睡上一小会儿。

可到底没睡多久,不到四点,楼下就忙起来了。

林清晏揉揉眼睛,放开温酒,掀被起身。熬的时间长了,休息不够让他脑子有些发重,太阳穴突突地涨疼。

窗外依旧是漆黑一片,快十月的天,亮得晚。

身后一阵摩挲声,温酒也捂着脑袋坐了起来。

“这么早?”

林清晏拍了拍脖子,回头对她说道:“零零散散的小事太多,一件一件都要时间,慢慢的就得耗上一早上。你再睡会儿,晚些时候,秦书和秦歌要过来给你整理,你等她们来了以后再起床也行。”

说着伸手过去,食指滑过她的唇角,把粘黏在唇边的一缕头发捋开。

“不睡了,睡不踏实,起床吧。”温酒弯了弯唇角,随手把披散在肩上的头发一拢,用根橡皮筋草草一扎,“你先去洗漱,我换件衣服,下楼喝口粥,等秦书和秦歌过来。”

“行……”

两人下楼的时候,林庭许已经坐在饭桌上看着报纸。

“这么早。”

温酒没答话,只往边上一坐,拿着勺子舀了一口温粥。林庭许也不恼,自嘲一笑,也端起碗喝了一碗粥。

林清晏抽了张纸递给温酒,然后在她身边坐下。

“早上好,大伯。”

秦书和秦歌是六点过来的。

那会儿家里已经热闹起来,这传统的白事,家里少不得有些吹吹打打。温酒被这喧闹炸得头疼,不堪其扰,早早回了房间,想趁着精神不济,再补个回笼觉。

秦歌是个咋呼姑娘,一进门就嚷着要去找温酒,两三步上楼。

温酒彼时正躺在小榻上打瞌睡,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震醒,真真是不饶人,连个安稳觉也睡不好。

一开门,秦歌就冲上前来,一张脸差点撞到温酒脸上,唬得温酒往后倒退一步。

“师母,师母,我给你带衣服来了,保管你气势逼人。”秦歌拖着一个大箱子,急吼吼往里冲。

温酒无奈,揉揉眉心:“要气势逼人干什么,就你总是这么夸张。”

她倒是真的很喜欢秦歌,直率又莽撞,不失可爱。

“做了好几夜呢,主要是事情来得太急,不然我还能做得好看些。”秦歌从箱子里拿出一件素服,白色的丝麻,裙底绣着大片大片白色牡丹。

“我姐一会儿来给您上妆,咱们先把衣服换上。”秦歌拿着衣服凑过去,推推挤挤让温酒去衣帽间换衣服。

温酒摇摇头,轻叹一声。

秦书带着化妆箱站在门口,她一向恭敬守礼,和妹妹秦歌的咋呼截然不同。

“夫人,我能进去吗?”她说话也总是温温柔柔,带着一股子书卷气。

“进来吧。”温酒冲她招招手,然后转身进了衣帽间。

进去之前,温酒看了一眼秦书。她一如既往低垂着眉眼,可温酒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秦歌转身往小榻上一坐,跷起二郎腿,一抖一抖:“诶,姐,我这还是第一次到我老师的卧室里来呢,可真托师母的福。原来老师家跟咱家也没什么区别嘛,不过就是多了两本书。”

秦书正在化妆台前,一语不发地把箱子里的化妆品一样一样往外掏。

居然没像平时那样唠叨两句。

“姐,姐?”秦歌见她不出声,有些奇怪,还以为她没听见。

“啊……”秦书拿口红的手一抖,像是突然被人从梦里叫醒,浑身一震,“你刚刚说什么?”

秦歌翻了个白眼:“我说,也是托了师母的福,我们才能进老师的卧室看一眼。你是不知道,我一直觉得老师跟仙人似的,不用睡觉、不用吃饭、不用洗澡、不用拉屎来着。可现在看看,其实也和咱们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嘛。”

“胡说八道什么。”秦书低叱一声。

“本来就是嘛……”秦歌嘀嘀咕咕,“我又没说错。”

“少说点。”秦书把东西放好,站在化妆台边上,等温酒出来。

秦歌两条腿换了个上下:“不是,我就不明白了。姐,你怎么总是这么拘束呢?老师又没说不让你轻松点。”

“主仆有别。”

话音刚落,温酒就从衣帽间里出来了。

不得不说,秦歌给温酒做衣服是越做越熟练了,每一个地方都极其妥帖合适。

这样白惨惨的衣服穿在温酒身上,也能穿出一股子仙气,好看得紧。

“我真是个油菜花的人。”成品上身,美得不可方物,秦歌简直美滋滋,尾巴都能翘上天了。

“油菜花?”温酒往化妆台前一坐,随口一问。她是真的不太懂现在的一些网络词。

“就是有才华嘛。”秦歌屁颠颠搬了个小凳往温酒身边一坐。

秦书拿着隔离霜,一点点往温酒脸上擦,擦得仔细。温酒皮肤本来就好,还没开始上妆,那薄薄一层隔离霜上脸,就已经是肌如素瓷,吹弹可破了。

秦歌乖乖坐在一边跟温酒说话,刻意放低了声音,少女的娇俏娓娓充盈整个房间。

“师母,你说,这个林言钧会不会狗急跳墙,又想出什么鬼主意来对付你们?诶,这可说不准,得多长个心眼。”秦歌捧着脸,一脸愤慨。

温酒正闭眼任秦书给她画眉毛。

这话一出,温酒只觉得眉毛上的眉笔突然一顿。

不对,不对。

秦书不对劲。

她在林清晏面前总是更加严肃恭敬些,可在温酒面前,她偶尔也会笑笑。因为温酒相处起来并不难,加上秦歌总是那样咋呼,插科打诨,秦书渐渐地松缓了许多,倒是许久不见她这副模样了。

温酒抬手握住秦书的手腕。

她的手很凉,秦书被握住的那一刻,不自觉一愣。

温酒眯了眯眼睛,看着秦书的脸,盯了许久。

“秦歌,你瞧瞧,这是你姐姐吗?”她突然出声,嗓音轻缓,没有什么情绪。

秦歌听这话,有几分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不是我姐还能是谁?”

说着凑过去对着秦书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连眉毛丝都看清了。

“你确定她是你姐姐吗?”温酒握着秦书的手,又问了一遍。

“确定啊。”

“去叫一下林清晏,让他上来一下。”温酒松开秦书的手,指了指秦歌坐过的小凳子,对秦书道,“坐一会儿,不急。”

秦书不明所以,只能照做。握了握双手,勉力控制自己不发抖,慢慢坐到凳子上。

秦歌的动作很快,下楼上楼不到五分钟。林清晏跟在她身后,脚步很快:“怎么了?”

温酒转头看向秦书,嘴里却朝林清晏问道:“她是秦书吗?”

林清晏被问蒙了,下意识答道:“是,是啊。”

温酒歪了歪头,那双眼睛很亮,盯着秦书的眼睛,看得她心里一紧。

“林言钧让你对我做什么?”

她声音不大,又轻又柔,丝毫没有质问的语气。

可秦书却猛然瞪大了眼睛,手一颤,往身下的板凳上一撑,浑身都止不住地抖动。

林清晏快步走过去,把温酒拉到身后。他挡在前面,盯着秦书。秦家一向忠心耿耿,他从来没有想过秦家会有人背叛他,更没想到秦书会听林言钧的话。

“没事吧?”他转身问温酒。

温酒拍了拍林清晏的后背:“没事。”

楼下喧哗依旧,像是另一个世界。

德暄和司韶也来得快,温酒就那样站在林清晏身后,看着德暄把秦书带走。而秦歌整个人都傻了,似乎都还没回过神来。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好像什么都发生了。

温酒连慌都没慌一下。这些事,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做完了。

阳光缓慢出来,笼罩了整个房间,地板上一层一层暖了起来,可人心却冻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