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日出
丧事过后半个多月,林清晏渐渐从林庭许手里接过林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层层交织,林清晏几乎每天天不亮就要去老宅,半夜才能回来。
眼见着这半个多月,人都瘦了一圈。
温酒被林清晏护得好,在鹿鸣山晏园这边专心看书、做扇子。可又哪能安下心来,温酒看着林清晏日益消瘦、眼底青黑,心里密密麻麻的一阵酥疼。
她不止一次提出要帮林清晏。
可林清晏都只是摸摸她的头发,然后把脸埋进她的脖颈里,深吸一口气:“没事,就是琐事多了些,忙过这一阵就好了。你在家无聊的话,叫明仪过来陪陪你。”
他把她护得很好,让她可以安然地在自己身后过悠闲的、没有烦恼的生活。
这世界欠她的,他都要一样一样还给她。
温酒抬手摸摸他眼下的青黑,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她很想说要不他们就一起搬回老宅住。
可鹿鸣山是他们一点一点,亲手构筑的家,无论是林清晏还是温酒,都是那样珍惜。
“你暂时回老宅住一段时间吧,每天来来去去,路上就要个把小时。有这时间,不如多睡一会儿。不用担心我,家里有德暄,有司韶,有康伯,我在家等你回来。”温酒手里拿着林清晏的新睡衣,走到洗漱间递给林清晏。
林清晏穿好衣服,毛巾搭在头上,一边擦拭一边出来,坐在床沿跟温酒说话:“你一个人在家不怕吗?我担心你睡不好。”
温酒接过他手里的毛巾,跪在林清晏身后给他擦头发。她力道很轻,软软柔柔,偶尔在头上轻轻按压,舒服得林清晏眼皮直打架,想睡觉。
“点了安神香,晚上我也能睡,不用太顾及我,先专心把那边的事做完。我一个人可以的。”温酒把毛巾折了两折,搁到一边。
林清晏伸手握住她,转过身对着温酒坐着。
他很疲惫,但是每次看见温酒,总想和她多说两句话,也想多看她两眼。最近忙,他一天下来总是很想她,晚上回来看着她也总是舍不得闭眼。
目光如有实质,在温酒脸上上下滑动,浓浓的缱绻几乎要把人溺毙。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舍得我一个人过这么长时间,还看不到你?”林清晏亲了亲她的脸。
温酒轻笑:“贫嘴。”
他顺势往温酒怀里一躺,脑袋搁在温酒的腿上,从下至上看着她。
温酒的手在他漆黑的头发间顺着,给他轻轻按摩头皮。
“我回老宅住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们每天晚上视频一个小时好吗?告诉我你一天做了什么,开不开心,可以吗?我想知道。”林清晏知道温酒心疼他,五脏六腑都好像顺妥了,整个人都像是伏在软绵绵的云朵之上。
而他两头跑,也确实很累,身体有些吃不消,最近胃都开始隐隐作痛。
她的好意,他欣然接受。
自从两个人结婚之后,温酒显然变得更加温柔。大多数时间,她也愿意顺着林清晏的意思来,她愿意为他着想,满足他的请求。他们之间相互爱重、相互关心,竟觉得日子过得愈发顺遂。
她知道林清晏做的事,每一件每一桩,都为她报了昔日之仇,不声不响地为她承担过去那些难以承受的重量。
她知道,他待她好,他心疼她,他爱她。
第二日,林清晏随便收拾了一些东西,一早就出发去了老宅。
彼时温酒还在睡梦中,她近来的睡眠质量明显好转。林清晏请陶医生定时给她体检,开了些补药,还叫家里的厨师做药膳,一点点调理温酒的身体,效果甚是显著。
温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近九点了。难得睡了一场懒觉,只觉得整个人骨头都酥了,软软躺在床上,陷在轻暖的被子里,还余着林清晏身上的雪松香,让人心安。
开门,乌檀已经在门口蹲坐了好一会儿。看见温酒出来,十分谄媚地发出一阵甜腻的“喵喵”声。
朕的心上人起床了,朕很开心。
温酒弯腰一把抄起乌檀抱在怀里,兜着它肉乎乎的下巴,乌檀舒服得直叫唤。
康伯已经把早饭热过一遍了,看见温酒下楼,也不唠叨,只乐乐呵呵招呼她吃早饭。
这厢刚坐上餐桌,那厢就有人进来说,有位叫“明仪”的小姐来找夫人。
“请她进来吧。”温酒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
这时候,正好一条微信进来。
“我请了明仪今天陪你出去散散心,让德暄和司韶跟着,注意不要累到了。”后面还跟了个笑眯了眼的表情。
温酒回了个脸颊红红的笑过去。
这个男人,无论他在与不在,都会让温酒觉得每一天都想要多爱他一点。
明仪头一次到鹿鸣山的晏园,还有些拘束,对着康伯不停地说“谢谢”。那害羞脸红的模样看得康伯乐不可支。
“温酒……”她知道温酒认不清人脸,率先出了声,让她好确认来人身份。
温酒知道明仪一向懂事贴心,她应该算得上是温酒的第一个朋友,意义自然是有些不一样。
温酒朝她招招手:“过来坐。”
乌檀圆溜溜的眼睛瞅着明仪,“喵”了一声,然后从温酒膝头跳下,围着明仪的脚踝绕来绕去。明仪穿了一条草色长裙,露着脚踝,被乌檀蹭得直痒痒,躲了两步也没能躲开。
“是三爷养的猫吗?好可爱。”明仪蹲下身去摸乌檀的毛。
乌檀有些不开心,它一向不喜欢陌生人摸它。可一看,是心上人的好朋友,算了,朕就大发慈悲让你摸摸吧。
“他哪里算养,分明是养来玩,平日里扔给别人照顾。”温酒拿了一颗鸡蛋,在桌上磕了个口,一点点剥开。
“我今天来找你去逛街的。”明仪坐在一张椅子上,放松了些,还能冲温酒笑笑。
“怎么突然想逛街?”温酒平日里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明仪约过她几次,但是她因为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就拒绝了。
明仪也不恼她,每次出去逛街都会过来问问,万一哪次她想去了呢。
“这不是童旭的婚礼快到了吗,我想着挑件礼物送给她。”明仪低头笑笑。她其实脸皮很薄,可在温酒面前总是不一样,厚着脸皮靠近她。她不了解她,但她总觉得温酒生活得太孤独,她感激她,也心疼她,总想着能有机会多跟她说说话。
“你还记得童旭是谁吗?她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很喜欢黏着你,哪怕你总是不理她。她和我说了,有一次在路上遇到你,想要你去参加她的婚礼……”
温酒还记得前段时间,她同林清晏去买家具,遇见了童旭,和从前一样热情。
大约是心境不同了,此时想起来,只觉得其实这世界上,她的身边曾经也有过很多很好的人。当初如果能往前迈出一步,去感受这世界被阳光笼罩的那一面,她或许会过得轻松很多。
而如今,她能够看见这个世界的美好,都要感激林清晏。
是他一点一点把她带出来,告诉她这一生,他会陪着她;告诉她要把晏园当成自己的家,学着亲手布置,一点一点构筑他们自己的家。
他分担了那么许多,全心全意地爱护她。
她又何其幸运。
“等我吃完早饭,换件衣服再出门,好吗?”还有半颗鸡蛋,就着清粥一口咽了下去。
“不用着急的。”明仪笑着摆摆手,“其实顺便还想请你去看一下我的画展,很小的一个画展,老师也会去。”
她脸颊泛红,一双水眸眼巴巴望着温酒。
“好啊,我也很多年……没有看过画展了。”温酒不愿意再动笔了,曾经最爱的国画,渐渐变成了一种枷锁,让她困于多年前,一直走不出来。
她最后还是辜负了李陶然的一番教导,对恩师心怀愧疚。
可她依然很喜欢这门艺术,那是一种从骨子里生出来的热爱。
出门前,温酒特地给林清晏发了一条消息,说她要和明仪去逛街、看画展。
随即,林清晏传过来一张自拍,原是委屈巴巴的神情,想讨温酒的心疼。可等图片发出去了,才突然想起,温酒根本就辨识不出那张脸。
他正犹豫要不要撤回。
这厢温酒早就看到了,唇边的笑淡了几分,眼底甚至有几分丧气,看着那张图片怔怔地发呆,忽然间眼前渐渐模糊。
“你出去玩,我却要卖力工作。虽然很委屈,但是心甘情愿,谁叫我要养媳妇呢【表情】【表情】。”
新消息进来,“叮”了一声。
温酒点开去看,手掩着双眼。
“傻样。”她喃喃自语。
人生总有缺憾,才会真实。
她历尽千辛万苦,等到了老天给她的最大的幸运,那么拿走她的天赋又如何,她总归是甘愿的。
自婚后,林清晏像是年纪往回长了去,日益像个小孩子,总喜欢在温酒面前撒娇,那娇撒得温酒心头又暖又软。
他们都在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袒露给对方看。
难得的好天气,秋风舒爽,暖阳倾城。那风往人身上一过,就觉得一阵爽利,身体里的燥热好似都被这风轻飘飘地带走了。
温酒和明仪先去了商场。
在一楼的店里,转了又转。
明仪是个选择困难癌晚期患者,让她挑个礼物,就像是要了她的命一样。这个拿起来看看觉得好,那个拿起来看看也觉得好。
脸都皱成了一团。
温酒倒是利索,她一进来,在进门的第一家店里,看中了一对兔子摆件。手工陶瓷做的,上好的窑烧出来的白陶,一对长耳朵,圆溜溜的大眼睛,画得栩栩如生。
正好是一对,温酒二话没说就让给包起来了。刷卡的时候,她想起了自己的婚姻。她和林清晏单单就去领了结婚证,说起来也都是温酒的意思,林清晏连反驳都没有反驳,一个“好”字就应了下来。
都说女人对自己的婚礼、婚姻有憧憬,男人又何尝不是。在这段婚姻里,或许是委屈了林清晏。
温酒如今越发为他着想了,回忆这一段感情,似乎都是林清晏在妥协。
明仪是半分都不知温酒心里在想什么,她就一直絮絮叨叨地操心着自己该买什么做礼物。那碎碎叨念的模样很是可爱,就像是个小管家婆。
和温酒比起来,她显然真实得多。
最后实在没法子了,司韶耐心告罄,大手一挥,帮明仪选了一对枕套。真丝手绣,精致漂亮,搁家里,光是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
明仪大为认同,不住地点头,望着司韶的眼睛都冒出了光,俨然是把她当成了偶像。
临走的时候,才发现温酒手里还拎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一件烟灰色的男式羊绒毛衣外套。都不知道温酒什么时候跑去买的,紧紧地攥在手里,一向平静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那笑里又好似浸了酒,染着甜蜜。
画展的展出地是唐纪琛挑的,他店旁边不到300米的一家画廊。作为主办人,更是满场子乱转,嘴巴也是停不下来,他天生就是做这行的,舌灿莲花,眼光独到。
唐纪琛和旁人说话的时候,余光正好瞟见明仪领着温酒进来。
数日不见,竟然恍若变了一个人。
他和温酒相识数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整个人都散发着平和温暖的气息。
甚至当年温唯尚在的时候,她身上也没有这样的暖意。
话说到一半,就愣住了。唐纪琛的脑袋一片空白,这样的温酒,让他有些恍惚。
他不得不承认,林清晏比他好,比他更明白温酒需要什么。
“唐先生?唐先生?”客人叫了两声,唐纪琛回过神来,抖了抖肩膀,好像抖落了什么重重的包袱。
他也有他的路要走。
温酒一进门就被李陶然找上了,老人家背着手,站在温酒面前。
“老师。”温酒轻唤一声。
“身体可好?”李陶然上下打量了许久,他的心情很是复杂。
“老师,你和师姐聊,我先去忙。”明仪朝李陶然点点头,把手里的袋子交给助理,然后走到唐纪琛那边,和客户交流起来。
温酒看着她,其实很欣慰,明仪可以说是她一手拉拔起来的。
“老师你看,其实他们都比我优秀。”
李陶然站在她身边:“明仪是个好苗子,可还是及不上当年的你。”
她当年是何等精彩绝艳,一双手一双眼,泼墨挥毫就是画龙点睛。灵气之盛,难得一见。
“可我的画里没有希望,这就注定了,我走不远的。”
如今的温酒回头再看从前,才发现那些画作里,大多充斥着一种沉沉的浊气,眉目之间愁绪千万。饶是世人都道一声好,也不过是夸赞她对神情的把握到了极致罢了。
而明仪不同,或许当年她第一眼看到那张小像,被吸引的原因正是那画里有她没有的希望,多让人羡慕。
“明仪才是真正适合国画的人。”
“是我钻牛角尖了,到头来,还没你这个小丫头片子通透。”李陶然低低一笑,几分释然,“以后还画吗?”
温酒眼神悠远,不知道望向哪里,一时间变得温柔许多:“不画了,我该往前走了。”
十月秋风爽,带走了夏日的暑气和燥热,连人心都旷达许多。
唐纪琛没有特意抽时间过来跟温酒说话,只在繁忙期间,偶尔眼神对视。他一笑,便是一阵轻松,有些难过和不舍,但更多的却是释然。
他从来都在朋友的位置上,那么他就在这个位置上,一直做着朋友该做的事就好。
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变。
下午四点半,温酒作别了明仪和唐纪琛,回了晏园。
没有林清晏的晏园显得格外空旷,似乎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温酒有些想他,点开微信,在林清晏的头像上抚了抚,不知道该发些什么。
正犹豫间,林清晏的视频请求就发过来了。
点开就是一张脸,凑得近近的:“我只有半个小时,先让我看看你。一想到今天晚上见不到你,我就很想你。”
他的声音一向稍低,透过手机,更是低沉了许多,听得温酒耳根发软。
“今天逛得好玩吗?”他问。
温酒歪着头笑了笑:“挺好的,只是家里太安静了,有点不习惯。”
林清晏低笑,手攥成一个拳头抵着嘴轻轻地笑:“我知道你想我了。”
温酒难得没有反驳,只是含笑看着他,哪怕根本认不出那张脸。
两个人就这么相互看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气氛却温馨得让人心尖发软。
林清晏只有半个小时,匆匆挂了电话又去忙。
他最近对付林言钧,一点一点卸了林言钧手里的势力,跟猫捉老鼠似的,一点一点逗着他。愣是把林言钧弄得焦头烂额,自身难保,更是没法分心再去对付温酒。
视频不看或许还能熬着,这视频一开一关,温酒竟然觉得这偌大的晏园,空旷得难以忍受。她在沙发上呆坐片刻,实在受不来了,上楼休息。
洗完澡出来,挑了本林清晏平日里看的书,倚在床头慢吞吞地看着。
林清晏一语成谶,果然离了他,温酒就辗转反侧,着实睡不踏实,连安神香都没有用。她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说,爱的人在哪儿,哪里就是家。
原来即便是他们亲手布置的房子,没有他在,她也依然没有归宿感。
凌晨四点,温酒披衣起床,穿了件外套,换了双鞋,一步一步走到山顶的日出台去坐着。
这日出台是林清晏让人做的一间小小的屋子,屋子开了一扇落地窗,坐在窗后能看到山顶的日出。
十月中旬的山顶风很大,温度也很低,幸好屋子是封闭的,关起门来也不觉得冷。她就那么坐在窗子后面,等着看清晨的日出。
林清晏晚间接到德暄的电话,粗略交代了一下温酒一天的行程。
等听到温酒给他买了一件衣服的时候,林清晏心里就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想见她,想抱抱她,她是一个那么怕孤独的人,他不应该把她一个人放在晏园的。
当感情有了明确的回应之后,她做的每件事,都那样让他兴奋和动容。
实在是控制不住,林清晏半夜里自己开了车,一路回了晏园。
可卧室里居然没有人,林清晏的呼吸一滞,心脏霎时间停跳了两拍,然后猛地提到喉咙眼。害怕的情绪席卷而来,让他慌不择路,楼上楼下每一个房间都细细找过。
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心里的暴虐之意,正准备去隔壁那栋房子里把康伯叫起来一通好问。
可刚一出门,抬头就看见山顶的屋子里亮着灯。暖黄色的灯光,从后面的小窗口里透出来,在漆黑的天幕里,就像一小团暖月。那光突然塞进心口,像一股暖流,从心脏开始,流进四肢百骸。
林清晏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温酒撑着脑袋看着一片黑茫的远方,突然猛地听见身后的门被撞开,然后一个带着露水和雪松味的怀抱从身后将她紧紧揽进怀里,她的后背还能感受到身后那人的胸腔在剧烈地起伏。
温酒有些诧异:“你怎么回来了?”
林清晏把脸埋进她的锁骨窝里:“想见你,想把你变得小小的,揣进荷包里。”
温酒感觉到一丝亮色从天边缓缓升起,铺开了漂浮的云层。
“坐这儿,陪我看看日出吧。看完日出,咱们去收拾收拾东西,我陪你回老宅住。”温酒轻声说道。
“陪我回老宅住?”林清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怔地重复一句。
“是啊,陪你过去。你说的没错啊,你不在我根本睡不着,以后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
话音刚落,天边露出一条弯弯的弧线,下面是赤黄的太阳。
温酒抬头吻到林清晏的唇上,轻轻的,濡湿的,像清晨带着露水的花瓣,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