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缘法

再回老宅,家里似乎清静了许多。

二房失势,林清容带着妻子和林言钧搬了出去。虽然没说什么,但显然林清容这个一向纯厚的人也因为林庭让的死对林庭许和林清晏生出了一些不满。

虽说他一直也不喜欢自己父亲和自己儿子的做派,但毕竟是血亲,他到最后心里也过不去这个坎。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带着二房搬出了老宅。

林清晏更是做得绝,二房一离开,他就吩咐人把二房原来住的屋子,里里外外重新粉刷装修了一遍。

那日他在家里看设计图纸,正好遇上林言钧回来。林言钧一瞧,气得脸色铁青,连口水都没喝,转身就走。

第二天林言钧就联合了一些股东,在林家下面的一家上市公司里闹了起来。

可还没等他闹出个什么水花,那些股东就一个个被审计署的人带走了。

林言钧不仅没讨到好,还连带着损失了好几员大将。可人家审计署手续、证据,样样齐全,他憋了一肚子气也没地儿撒,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

他这才明白,或许林庭许从一开始就打算把位置让给林清晏,他们这些蹦跶的小反派也不过是林庭许眼皮子底下的棋子,用来训练林清晏罢了。

温酒那日清晨就和林清晏回了老宅,到达时正好是吃早饭的时间。

她站在门口,看见林庭许一个耄耋老人孤零零地坐在餐桌上吃早饭,德昭管家就站在他身后。

“爸妈呢,还有言语和言堂怎么也不在?”温酒驻足,看着林庭许的身影问道。

林清晏站在她身边,看着林庭许也不知是何滋味。如今偌大的老宅,就只剩下这么几个老用人陪着他了。

“爸妈也搬出去了,我有意把林家的势力分散开来。林家兴荣了这么多年,盛极必衰,林家是时候退下去韬光养晦了。”

他自小在这个家族长大,他看见的,是淤泥里虚假的繁华,被污染的莲花。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希望林家可以依然是那个百年大家,延续着好的家风,好的教养。从权利和金钱的幻象里脱离出来,回到真实的世界。

“我逼他做了决定,如今却不知是对是错。”

她对林庭许的感觉十分复杂,一面希望他能和温姨期望的那样过得好;一面又希望他能为当年的懦弱付出代价。矛盾夹着她,进退两难。当初气上心头,逼他做了决定,如今却对他有了几分不忍。

“平常心对待就好,不关你的事。就算没有你的出现,一旦我拿到了掌家的权利,我还是会这么做。”林清晏温声安抚她。

温酒却低垂着眉眼,半晌轻轻地叹出一口气,然后抬脚往前走。

林清晏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瘦小的背影。

然后听到温酒的声音,带着无奈和妥协。

“林伯伯,早上好。”

林清晏脚下一顿,随即跟了上去。他的温酒,善良而悲悯,哪怕这世界残酷如斯,她依然心怀善意。

林庭许乍一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见温酒非常自然地坐在他的下座,然后对德昭道:“昭叔,麻烦您帮我准备一份早餐,谢谢。”

德昭看着温酒发愣,然后抬手草草擦了擦眼睛,转身就进了厨房。

林庭许张了张嘴,然后猛地低下头,一言不发地吃早餐。温酒也不说话,就当没看见他低头前发红的眼圈。

时至今日,温唯已去,林庭许也是大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似乎许多往事都不再那么重要了,该报的仇已经报了,该惩罚的人也在惩罚了。

她又到底在固执什么呢?

罢了罢了。

“一会儿如果您没什么事,可不可以陪我下两局围棋,我的围棋是温姨教的。”

林清晏在温酒身边坐下,他没有出声打扰他们交流,只是为温酒布好碗筷,疲惫的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

林庭许的勺子磕在了碗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温姨的围棋,是他教的啊。

那样糟糕的棋品,竟然还教了温酒,真是⋯⋯也不怕误人子弟。

他轻笑一声,摇摇头,随即答了声:“好。”

温酒吃完早餐回房间休息,林庭许带着林清晏在书房,一直到十一点左右才出来。

林清晏回房叫她。似乎是因为昨夜几乎彻夜未眠,被林清晏接到老宅来,温酒躺在榻上慢悠悠地就迷糊着了。

不知道做了什么梦,整个人都舒展了,眉目间清清淡淡,有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所求也不过如此,愿能撑起一方屋檐,护她一世长安,无忧无虑。

刚想把门关上退出房间,让她好好睡一觉。

温酒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眼珠轻轻动了动,随即就醒了,睡眼惺忪地看着林清晏。似乎神志还没有清醒过来,就坐在那里,满面茫然。

林清晏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只觉得简直可爱。大概是和乌檀那只懒猫待在一起久了,连人都变得同它一样又呆又愣。

他过去帮温酒搓了搓脸颊,讨了个香吻。

“还要下棋吗?”

温酒揉揉眼睛,抬脚就要下去。林清晏按住她的肩膀,半蹲在地上把拖鞋套到温酒的脚上,就像是在给小女儿穿鞋一样。

温酒摸摸他的发心,“下,我很久都没下过棋了,温姨水平不大好,所以我下得也很糟糕。”她的声音带着睡醒后浅浅的沙哑和隐隐的笑意。

“没关系,我帮你。”林清晏冲她眨眨眼睛,俏皮得很。

林庭许在棋盘前已经坐了很久,还在不停和德昭唠叨:“这么许多年了,我再没遇见比她棋品更差的了。现在想想,当初我如果选择另一条路,或许会过得幸福轻松些。人老了⋯⋯总是在后悔。

“我对温酒那丫头好一些,等到了地下见到她,也能对她有个交代。”

还没等到温酒下来,用人匆匆从外面跑进来,说秦家人来了。

“秦家?”林庭许也是知道秦书那回事的,只不过都交给林清晏去处理了,他这会儿倒是一头雾水,难不成还没解决,“让他们进来。”

秦老爷子原来也是林家的裁缝,秦家更是世代都忠心耿耿,半点旁的心思都没生出来过。林庭许对秦家一向是放心的,却不曾想,闹出那码事。

温酒和林清晏下楼,正好遇见秦老爷子带着两个孙女进门。老人家年纪也已经很大了,拄着拐杖,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佝偻着身子,脊背弯得厉害。

远远看见林清晏和温酒,停了脚步,恭恭敬敬道上一句:“三爷,夫人。”

林清晏快步下楼,扶住秦老爷子:“秦伯伯这是要折煞我了,晚辈怎么当得起。”

“当得起当得起⋯⋯”秦老爷子拍拍林清晏的手,颤颤巍巍往林庭许方向走过去,“老爷,我带着这两个不孝孙女,来给您请罪。”

“这事都是晏之给处理的,我老咯,做不了主了,你有什么就跟晏之说吧。”林庭许摆摆手,站起身,走上前拍了拍他这个老伙计的肩膀,摇摇头,转身就让德昭扶他去后花园晒太阳去了。

秦老爷子无奈,只能看着林清晏。

“三爷,我知道秦书这次犯了大错,可咱们老秦家就只有这两个孙女。我可以把秦书关在家里,让她闭门思过两年。

“其他的还请三爷您高抬贵手,看在我们老秦家世代效忠的份上,放过这孩子一次吧⋯⋯您也不是不知道秦书的个性,她不是故意存了心要⋯⋯”

“她都要毒死温酒了,还不是故意?那毒不是她藏进口脂里,不是她带进来的?

“秦伯伯,我一向尊敬您,但这事关乎我妻子的生命安全,您让我怎么放过她?

“这次是阿酒机警,倘若她毫无察觉呢?是不是她的命就交代在秦书手里了?您该觉得是老天保佑,阿酒没事,不然我何止只是让秦家把她逐出家门。”

林清晏面色冷凝,再不见初时的和颜悦色。

秦书和秦歌站在秦老爷子身后,秦书红肿着双眼,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歌则是皱着眉十分懊恼和生气,她是真的不知道这个姐姐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说实话,温酒站在楼梯口,看着老人家对林清晏这个晚辈低声下气,着实有些不忍。老话只说父债子还,如今却是长辈为了子孙的错,对着晚辈低头,卑躬屈膝。看得人着实有些心凉和无奈,何其悲哀。

厅堂里的气氛一阵冷凝。

“秦书。”一道女声从后面传来,犹如破冰之刃,“我想跟你聊聊。”

秦书猛然抬头,看向温酒,她唇瓣轻颤,眼皮抖了抖,安静地朝温酒走去:“夫人⋯⋯对不起。”

温酒抬手整了整衣袖,带着秦书往茶房走去,那声音淡而无味,带着漫不经心:“你没有伤害到我,所以不必对我说‘对不起’,我也担不起你这声‘对不起’。”

满室茶香,轻轻一嗅就能让人神清气爽。

温酒熟练地往茶座后面一坐,端起紫砂壶倒了两杯茶:“除了顾渚紫笋,旁的茶我也不太了解,你就将着尝尝。”

秦书端起茶杯浅啜一口:“是君山银针。”

“不愧是大家教出来的孩子。像我,对这些讲究的东西都不太了解。”温酒轻笑。

“夫人过谦了。”

温酒抬眸看了秦书一眼,张张嘴:“内向低调,性格软弱,却聪慧过人。秦家的大小姐,应该是颗很好用的棋子。”

秦书端茶的手一抖:“我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林清晏说你想毒杀我,我想了想,无非是两个原因。第一,因为林清晏;第二,因为林言钧。”温酒把茶杯放在鼻下缓缓嗅了一嗅。

茶气清高,味醇甘爽,汤黄澄高,芽壮多毫,条真匀齐。白毫如羽,芽身金黄发亮,着淡黄色茸毫,叶底肥厚匀亮,滋味甘醇甜爽,久置不变其味。冲泡后,芽竖悬汤中冲升水面,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蔚成趣观。

上好的君山银针,是林庭许最喜欢的茶,也是温唯最喜欢的茶。

“你不会是为了林清晏,因为你不嫉妒我。如果嫉妒到想毒杀我,那么平日里你不会不露出一丝马脚,而我也不会没有任何察觉。

“那么就剩下第二了,为了林言钧。林言钧前有未婚妻,后有赵昕,你又是林清晏一派的,这么想想,似乎也不难推测。”

温酒话音一顿,“你喜欢他,所以他让你来杀我,你就来杀我。”

秦书好像被抽掉了精气神,整个人都软了下来,自嘲一笑:“是啊,我喜欢他。喜欢到即使他要我昧着良心来杀你,我也不愿意说个不字。”

“你的爱情伟大吗?高尚吗?你的理由值得人原谅和同情吗?”温酒一哂,“我一点也不同情你,我也不会原谅你,我只觉得你蠢,我甚至觉得你的爱情一文不值。”

温酒一向是温和的,鲜少说这样露骨而又严厉的话,秦书有些反应不过来。

“正如我刚刚说的,你是颗很好用的棋子。秦歌太过耀眼,你又太过平凡。

“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爱上林言钧,但我知道,林言钧若是接近你,那便是恶意。他那样的人,不把你摸个底透,又怎么会放心地接近你。你可是秦家的大小姐,而秦家世代都只忠于林家掌家人。

“你的满心情意,于他来说不过是一场利用,你是个聪明人,怎么会看不清楚。”

“他救过我,无论恶意或者是善意⋯⋯”

“你错了,何谓救,帮你躲过一场祸事,然后利用你,糟践你的感情。这哪里是救,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骗局和一场毫无真心的利用。充满恶意的援手,也不过是把你从那个狼窝拉进自己的虎穴罢了。只有善,才值得感激,才值得报答。”

温酒侧头看看窗外的阳光,明亮温柔。

“你不过是希望自己看不到真相罢了。欺骗自己,他对你是怀有善意的;欺骗自己,在所有人都只看得到秦歌的时候,他却能看到你。

“多好笑,林言钧真不愧是老手。少女怀春,大梦一场到头来不过只是个空,你却要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秦书不说话了。她何尝不明白,可她真的被忽视了太多年,她渴望的东西,即便是沾了蜜糖的毒药,她也心甘情愿。

不过是自卑心理作祟,到了极致,为了一场虚幻的感情,飞蛾扑火,哪怕害死自己。

她一直是秦家最不起眼的大小姐,妹妹身后的影子。因为天赋欠缺,甚至都没有办法继承秦家的百年手艺。

厅堂里的人,各自坐立不安。

林清晏怕秦书再做出什么,秦老爷子是怕温酒会对秦书做些什么。一时间厅堂里一片沉寂,谁都不开口说一句话。

直到温酒和秦书从茶室里出来。

秦书面色灰败,神情恍惚。

温酒缓步走到林清晏身边,对秦老爷子说道:“老先生,秦家的事,我不再插手。这件事就此为止,我也不会再追究。请回吧。”

众人皆是一愣。

连一向不着调的秦歌都惊得瞠目结舌。

林清晏反应很快,甚至都没多想温酒的用意,只握了她的手,随着她的意思:“阿酒不再追究,那么林家也不再追究。秦伯伯,还望秦书好自为之。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诶,好,好⋯⋯多谢夫人,多谢三爷,我以后一定好好管教这两个孩子。”秦老爷子朝他们鞠躬,温酒侧开头不去看。

她非心软,也非铁石心肠。既然已经退步了,那这一躬,她咬牙也得受着。

秦家人很快就离开了,来的时候期期艾艾,走的时候高高兴兴。

林清晏挥手遣退了用人,对温酒道:“我以为你不会放过她。”

温酒摇摇头:“第一,她并没有真的伤害到我;第二,秦书本性不坏,我见她目光一向坦荡,可见其实是个好姑娘,心怀坦荡,心思澄静。不过是一时被心魔迷了眼,有些偏执罢了。如今的日子过得顺遂,我想多积些福,免得福气太薄容易散。”

她大约是用尽了前半生所有的福气,来遇见林清晏。又大约是从前过得苦,让她对现在安稳幸福的日子有些患得患失。

当人生重新开始,阴霾散去,她也慈悲了许多。

却不知,这日夜里,林清晏派人送了一份资料到秦家,交到秦书手里。

一个拙劣的英雄救美的局。

与其说秦书为了林言钧不顾一切,不如说是为了自己内心里那一丝奢望和无尽的自卑而葬送一生。

第二日傍晚,秦书自请逐出秦家,去玉清观里出家的消息就传到了老宅。

彼时温酒正在和林庭许下棋。林清晏还特地把几个小辈叫回来热闹热闹,希望多给这个老宅添些人气。

林清晏还特地去下载了现在市面上最流行的游戏,把几个男孩叫在一起玩,吵吵嚷嚷没个规矩,却第一次让这个老朽的宅院有了生机勃勃之意。

消息传进来时,林言语正坐在温酒身边,伸着手去悔棋,嘴里嘀咕着:“哎呀哎呀,下错了,三婶你怎么不提醒我。”

温酒只是浅笑,听着耳边闹哄哄的喧哗声,竟也不觉得吵闹。心绪安宁,闹区也是静处。这么些年,到如今她才明白这个道理,大概是因为心思有了归处,也有了安全感。

德昭传话进来,林言语吓得噤了声。

“出家了?”林庭许一愣,秦书那个小姑娘还真是……

看了一眼温酒,她似乎一点都不意外,依然专心看着棋盘。

察觉到林庭许的目光,温酒抬头,只低声说了一句话:“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秦书想通了,可也对这个世间死心了。说她偏执,还真是没错,但凡能放开自己,也不至于走上这条路。

林言语满脸呆愣:“三婶你在说什么?”

温酒第一次亲近这个女孩,主动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正儿八经林家教养出来的姑娘,不知人间疾苦,善良大方,心思澄澈干净,多难得。

“以后会懂的。”

温酒一笑,从前眉眼间的距离和愁绪都散了去。过尽千帆,在她眼里,又是另一番世界。

慈悲。宽悯。

“来,我教你下棋。你应该下在这里。”

“可下在这里岂不是死得更快?”

“是吗?会死得更快吗?”

“三婶你的棋好烂,哈哈哈哈哈⋯⋯”

⋯⋯

林清晏坐在沙发上和他们玩游戏玩得正酣,抬头看一眼温酒。

却见那人,低眉浅笑,平静而美好。

手机震了震。

霍恺那厮打了电话过来,听见电话这头热闹非凡,吵嚷着也要过来玩,还要叫上贺齐、孟黎他们几个。

林清晏挑眉,嘴里答道:“交伙食费才给吃饭。”

……